氣氛一時靜謐。


    許久,


    “妻主曾說,在晚間入睡前,想讓斯蘅伺候您洗漱。”


    他突然提起以前一件事,不過那時他渾身反骨,連個好臉色都欠奉,至於什麽洗腳不洗腳?


    嗬,做夢嗎?想得美!


    她不如眼一閉啥都有。


    他不陰陽怪氣地貶損幾句,氣得她抓狂跳腳都算不錯了。


    但如今那眉眼低垂,他雙手托著那人的腳踝,為她除去了雪白的鞋襪。


    然而言卿一激靈,隻覺他像被什麽髒東西附體了似的。


    “這種事我自己來就好,況且你身上還有傷,”她到底是多魔鬼,能讓一個傷患單膝跪地為自己洗腳?


    那不屬於這女尊世界的敏感神經就這麽再次被他狠狠挑動。


    江斯蘅薄唇一抿,旋即徐徐抬頭,突然就那麽仰起那張俊美的麵容,帶著些遲疑,也帶著些躊躇,帶著些心事兒,也帶著許多難以言喻的困惑,他就那麽看了過來。


    “妻主前陣子,為何非得把二哥他們送進刑獄不可?”


    言卿一怔,


    而江斯蘅又問,


    “那種事並非一次兩次,為何唯獨那一次,妻主突然被激怒?”


    她深夜爬床,曾有先例。


    家裏這些人自從大哥死後,多少都曾挨過這人的鞭笞和責罰,甚至被罰跪的次數也很多。


    可唯獨二哥,不能說從未挨過任何打,但似乎除了最初那陣子,在後來的日子裏,她很少碰二哥。


    白日時不怎麽與二哥打交道,夜裏偶爾會上演如爬床,如挑逗,如逼著二哥讓二哥伺候她的模樣。


    但二哥心思聰穎,又向來多智,她二人之間的博弈,她從未得逞,二哥也總能不著痕跡地將她擋迴去,而她對二哥也格外容忍。


    拜這所賜,曾有一陣子,他們這些人一致認為,或許這位妻主對二哥是真心偏愛,所以才舍不得將那些血腥暴戾的手段用在二哥身上。


    但不論如何,到最後,她依然還是做出了那種事。


    把二哥跟小五送進刑獄,而小五因此變成一個活死人,那也成了壓垮二哥,全麵摧毀,使二哥徹底崩潰的一個導火索。


    崩潰?


    可不正是崩潰。


    平靜之下暗潮洶湧。


    依二哥的性子,克己複禮,向來清醒,向來冷靜,也向來通透,若不是難以隱忍,前幾日從刑獄迴來時,又怎會變成那副模樣?


    如今人前清冷,從容淡泊,好似玉樹蘭芝高潔若雪,但其實那份清冷更像鋒利的刃,那神色也總是帶著些審視。


    雖然目前為止尚未出手,可江斯蘅知道,一旦等二哥動手時,必然是一招製敵,見血封喉。


    “我不太明白,我想六兒也不明白。”


    江斯蘅又重新低下了頭,撩起的溫水潑在她秀氣白皙的足麵上,突然就有些恍惚,


    或許是對比如今,再對比從前,心中諸多複雜難以言語,有太深感觸,可那些感觸也太過混雜。


    言卿:“……”


    “事實上,我也不明白。”


    突然聽見她開口,江斯蘅神色微怔。


    言卿一把拽起了他,被人伺候洗腳什麽的,實在太過了,她到底是難以適應,於是彎下腰自己胡亂洗洗,就拿起一塊帕子擦了擦個,然後盤膝坐在了床邊。


    “那日你跟小六兒一起跪在我門外,我當時很氣,還記得嗎?”


    “我當時就想說一些東西,想表態,想告訴你們,讓你們弄清楚,可我根本說不出來。”


    “差不多就像是,一旦我想說清楚那些事,就突然變得像個啞巴一樣,仿佛被人強行堵嘴,難以泄露出分毫。”


    言卿又突然看了他幾眼,


    “我以前經常打你們,但我最近打過嗎?”


    “以前經常罵你們,但我最近罵過嗎?”


    “你覺得這又能是因為什麽?”


    她神色那麽坦蕩,可燭火昏黃下,江斯蘅卻是一臉驚愕,“您這又是什麽意思?”


    言卿深吸口氣,


    “直到我為了劃分領土而拿到江氏宗族的族譜名冊前,我甚至根本不知道你們兄弟幾人具體都叫什麽。”


    “甚至那天在縣城,你陰陽怪氣,管我叫“言妻主”,我甚至不知你是誰。”


    “我就算見了你,我也不認識,不清楚,不明白,不了解,更不知道,你和我之間,到底是什麽關係。”


    這話,恍如萬鈞雷霆轟然砸落,也叫江斯蘅越發錯愕。


    他僵硬又難以置信地看她許久,仿佛完全愣在了當場,


    他想過,興許她洗心革麵,興許她心血來潮,又或者興許她……


    總之曾有無數種設想,可唯獨不曾想過這個,不曾想過,那日在縣城相見時,她竟然完全不認識他?


    完全不知他是誰?


    迴想那時候他的尖銳,他的敵視,他的警惕,如今想來竟仿佛全是對牛彈琴。


    她壓根兒就不明白是怎麽迴事!


    難怪她總是一臉無語,一臉的莫名其妙。


    敢情竟然是因為這個?


    她對以前那些事,甚至一點印象都沒有?


    “那您這是,得了失魂症嗎!??”


    好半晌,江斯蘅才艱難又費解,生硬地擠出了這幾個字。


    言卿:“?”


    那失魂症是啥來著,聽起來像是失憶症的意思?


    失憶??


    她尷尬片刻,再度無語。


    想要開口,但那種被人強行堵嘴的感覺再次襲來,末了,她也隻能一臉僵硬,神色古怪。


    須臾。


    當江斯蘅捧著那盆洗腳水,一臉迷茫地從房中走出時,


    就見屋簷下,他那清冷淡泊的二哥正斜倚在隔壁房門外,正一副閉目養神的模樣。


    顯然是全都聽見了。


    兩人對視了一眼,


    “……”


    “……”


    都挺沉默的。


    半晌,江斯蘅才潑了那盆水,又迴頭看了看二哥。


    “為什麽你好像一點都不吃驚,也一點都不意外?仿佛早就已經知道了一樣?”


    江孤昀冷淡一瞥,“我又應該知道些什麽?”


    “是知道她興許並不記得以前那些事,”


    “還是說,是知道她這個人,以前那些所作所為,興許全是另有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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