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深秋一般涼的風吹向我的眼睛,眼睛酸酸的,疲憊無比。我看見了黑暗裏無數無邊無際的藍青色半圓石柱,石柱內芯被挖空,它的空心向不同方向扭轉著,我揉揉眼睛仔細的看,石柱裏不同高度,站立著容貌各異,著錦衣華服的沉睡的人,不,他們不像是人,而像厚重的文字懸浮在石柱空心上。


    奇怪的是,我在這其中見到了熟悉的臉…龍遊心…他同我一樣,也站在這石柱之間。


    他不發一語,平靜的看著我,我走上前去,小心翼翼的把手向前伸,我擔心他又是影。


    指尖有木然的觸感,沒有溫度,幸好他不是影。


    “龍遊心?”我試探的問了他一句,微冷晦暗的空間裏,我的聲音輕飄飄的。


    他迴神一般定睛看著我:“沒想到你本身就是人,怪不得魚照初要你活下來。人啊,可是最接近德公的了。”


    聽他這樣講,我才注意到龍遊心雖與人相似,但他眉骨浮於皮膚之外,關節也浮於皮膚之外…骨頭上遍布著靈活的紅絲,眼睛像火一樣紅。他與人外形相似,卻沒有人的氣息。剛才,我聽魚照初說的馴化…難不成他們是獸?


    “熒祝人在人世臭名昭著的,你哪裏尋得這樣的地方躲清閑?你與魚照初是什麽關係,我又和你什麽關係?為什麽你要說我活著是魚照初的一種選擇?對了……魚照初還活著嗎?”


    龍遊心在旁邊的石頭上坐歇,仿佛很累的樣子:“你這樣追根究底的盤問,是不是想脫離其中了?”


    我心亂如麻,龍遊心這個讓我感受十分複雜的人,我討厭他,又不得不承認源頭是他。自從藍昭塔倒後的種種,我就像個被修補了一次又一次的誘餌,完成著既定的使命,我什麽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也改變不了什麽,更改變不了自己。我是注定被魚照初撿起的頑石,頑石就是頑石,永遠成不了玉,萬分不配被愛惜。


    最終我也隻能搖搖頭迴答龍遊心:“我不知道。”


    “你一直在被推著走,又怎麽來得及知道。我創造龍期時,沒想到會有靈魂寄生在她身上。她隻是同生象,一個帶著我的血脈活下去的象。除了她,我還創造了一個龍遊心,和我一模一樣的人,我讓他帶著我的半顆心活著,萬一我本體遭遇意外,他就是我,而龍期隻是儲存著我的血脈,以備不時之需。”他坐在我旁邊,平靜的訴說著對他來說稀鬆平常的事,可對於我來說,隻覺得無比冷漠。


    “當年,天雷擊中荒原,天妖火長燃不滅,荒原地下發生地動,岩壁垮塌,我被一塊岩壁擠在了無數石化的熒祝人堆裏,我的胸口被擊穿,血將石頭濡染,熒祝一族所有的仇怨像深海之水通通湧進我的意識,我的身體我的靈魂仿若被割裂…是魚照初再次救了我。”他平靜的露出微笑,是滿足的笑,“經此危機,熒祝的仇怨時常占據我的意識,催著我去作惡,我也知道,我區區一人是無法承受一族的仇怨的,我知道我的身體總有一天會被它占據,所以,我才利用盈海盞做同生象,做出一個龍期,做出一個自己。龍期與龍遊心本質相同,作用卻不同…”


    “所以,龍遊心要養尊處優,龍期就要乞討度日?”我打斷他,疑惑,不解。


    他搖搖頭,歎了歎:“不是的。我一腔仇怨,烈火焚身,為了壓製烈火仇怨,我幾乎一直呆在極北無人之境…你們兩個我無暇顧及。同一人的同生象,是有強吞弱出現的,這是它為了活下去的本性。”他疲憊的休息一下繼續說,“毀滅藍昭塔,殺害青麟侯義女之事,是我被仇怨占據時做的…就算魚照初百般遮掩,監察使方圖仍然查到了蛛絲馬跡,再加上你堅定指認的功勞,龍遊心被抓走。魚照初發現你有血有肉有自己的靈魂,有人性,故生惻隱之心,他留下了你,找了一個替死鬼和龍遊心一同赴死。”


    “你所說的仇怨……就是那個時時來找我索命的熒祝王?”


    他神色凝重:“是啊,我欲金蟬脫殼,早就把自身的火芯分給兩個同生象,可我的靈魂被困在本體無法逃脫,身體被熒祝王操控,那是背負著全族仇恨的王,他不再生一寸善心。龍遊心被砍殺,那個火芯就被魚照初給了龍期,熒祝王循跡而去,自然會找龍期索命。”


    “熒祝人百年前被魚照初的祖父設計被石化掩埋,全軍覆沒,你又從何來?為何你沒有被石化?”


    “我?因為我是人啊,禦獸族魚家正主親口說的……熒祝人出現在大地上時,先見虎狼,故而模仿其態,茹毛飲血,後被禦獸族圈養,馴化……他們真的很有天賦,是人是獸,僅靠一人一聲就可改變,這是一種很奇怪又很可怕的天賦,他們能讓獸成人也能讓人成獸,禦獸族的人是最適合做君王的。當年,魚家正主教我如何站著活,如何像人一樣飲食起居,我可以舒展的睡在床榻上,可以穿繁瑣又柔軟的衣裳,我可以說話,可以說喜歡和不喜歡,可以和人一樣去看病,可以默默注視來往的人群,他們不會再憎恨我,恐懼我,無視我。世間萬物開始有了區別,高低貴賤,輕重緩急,不再隻是沉悶的山林和巢穴……我可以改造,把這沉悶的東西改造成絢麗多彩的世界,這是獨屬於我作為人的痕跡,那種稱作文明的東西…我可以登上繁複的高樓俯視一切,擁有大地最終進化者的傲骨,人不會再驅趕我,傷害我,因為我和他們一樣了……”


    龍遊心無力的咳了兩聲,他滿目的向往,沉浸在他剛剛成為人的時光裏。


    “魚家正主對我很好,我把我所有的防備都卸下,全心全意的相信他。他說,待到所有的熒祝人都覺醒了人性,他就去和地皇商討將熒祝一族納入人族族譜。我很高興……可其他族人不高興…他們還不明白什麽是人,讓他們改變種族就是讓他們丟掉尊嚴叛族離宗,籠子裏的他們憤怒的吼叫,魚家正主愁容滿麵。我還記得,當時我奉魚家正主之命看守籠子裏的族人,他們都睜著血一樣的眼睛仇視著我,而我並不為此感到羞愧和恐懼,因為我是人,已經和他們不一樣了。那夜,狂風暴雨,雷電如爪,穿破雲層,一直覬覦著大地,那一雙雙憤怒的眼睛像紅色螢火在黑暗裏此起彼伏的亮著。一位監察使一身白衣踏雨而來,他巡視著籠子裏的獸,一圈又一圈,衝天的憤怒從籠子裏冒出來。他又來端詳我,脫口而出一句:你可以站著活了,可你的尊嚴呢?成為人然後卑微討好魚家正主就是你的使命嗎?還不如籠子裏的獸。不過也好,魚家如果成功馴化了你們,這世上又會多一批好用的奴隸。他說完就走了,他身上的高貴是我無論如何都學不來的。當時,我還不知道奴隸是什麽,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人對人施加的可怕的惡。我是人,他也是人,人為什麽要對人有這麽大的惡意……我不明白,進化的終極就是要自相殘殺嗎?人族很強大,他們不懼天地,不懼鬼神,真的沒必要修大地族冊,不必將生命種族如此分明,不如就寫個人與非人便好,反正就算是人身也不一定能做人。”


    我聽著他的話有些許的怨氣,不知是對人的怨還是對檢察使的怨。


    “監察使雨夜離開後,籠子莫名鬆動,其中最強壯的熒祝人跑了出來,他抓住我的腦袋將我丟在地上狠狠的打,熾熱的指甲劃過了我的胸口,他撲上來咬我,卻忘記了自己早就被磨掉了獠牙。我很想反抗,但我繃緊了自己的本性,我不能像他一樣用爪子抓,用嘴咬,我是人……可我與他力量懸殊,我開始唿救,很快禦獸族的人就來了,他們救下我,可跑出來的熒祝人卻怎麽都趕不迴去了。他不知何時學會了說話,他像野獸一樣退守,像個首領一樣護著自己身後籠子裏的同類。他說:我既能站起來,便能站到你們頭頂!馴化……哼!如此屈辱,定要你們償還!!他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扯開了所有籠子的門,而門裏的族人紛紛靜縮,一動不動。他氣急敗壞,扯出藏的最深的人拖出來把他咬死了:自由在前,為何不跑!禦獸族的族人即刻去阻攔那個帶頭逃跑的,熒祝那一身銅皮鐵骨,若非有嘯風笛迷惑心智,他們不一定會被抓來關在籠子裏。


    而禦獸族的寶物嘯風笛也在那夜丟失,禦獸族的族眾即刻去阻攔那個帶頭逃跑的人,一開始禦獸族以多對少,那個反叛者很快被壓製,更有甚者,為了得到更多的獎勵,竟然幫著禦獸族去對付那個反叛者,同族人的倒戈與愚鈍讓他憤怒,更加堅定了逃跑的想法。他以一身銅皮鐵骨反抗,以自己與禦獸族對抗的壯烈來詮釋他們熒祝人不是獸,不該被人馴化,不該被關在鐵籠裏,以馴化來把本性與尊嚴磨碎。漸漸的,籠子裏有覺醒的同類,漸漸的…他們發現,那個能發出刺耳聲音的嘯風笛一直沒有響起……終於啊,那胸口跳動的熾烈心髒,其跳動迸發著熾熱的氣息,如洪水般決堤,他們衝出了籠子,撞開了阻攔的禦獸族人,如同巨輪推碾向前……禦獸族的人死了一片,他們發現,馴化他們的人其實脆弱的很…於是熒祝人開始反抗,伸手去毆打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血從皮膚中濺出,沉睡在熒祝人心中的尊嚴被就此喚醒。原來,沒有嘯風笛,禦獸令,禦獸族,什麽都不是。人之所以為人,先馴物,後馴人,他們隻是比熒祝人多些寶器而已。熒祝人在那個刺頭的帶領下逃走了,他們尊稱他為熒祝王,難以壓抑的憤怒烈火在世間燃燒,他們學會虐殺世間人族來彌補自己被馴化時所受的苦難與折辱。地皇派人將熒祝人逼至沙漠圍困,隻留下一處通路通向一處活泉。之後便令禦獸族人作壁上觀,此時,嘯風笛陰蘇蘇的響起,那丟失的嘯風笛竟然在監察使手中,他吹奏笛音,令那些熒祝人都如粉身碎骨般,他說,聽了笛音無感者便是人,是人則不殺,若痛不欲生,飲泉水則痛消,但飲泉者便是獸,是獸傷人者,不留。笛音如懸在頭頂上的利劍風鈴,聞之仿若見萬劍穿心而來,熒祝人並沒有撐的太久,他們紛紛奔跑向泉水。熒祝王聽的懂監察使的話,無論他們怎麽樣,都會被處死的,因為他們殺了很多人,可大部分的熒祝人根本沒有聽明白他的話,隻聽見了,飲泉水則痛消……即便橫豎都是死,他們也沒有知曉尊嚴為何物。最後,熒祝人紛紛趴在泉水周圍不要命一樣的喝水,而那泉水是石泉,喝了就會變成石頭的東西……他們連化石佛模樣都是跪著,趴著的,都不是站著的。熒祝王見大勢已去,捧起石泉飲了下去…他站著痛恨的看著監察使,監察使卻說:你站到最後,你是人,可以不死。熒祝王怒視著監察使,大聲道:我若成為人,也是被這你們,被這世間馴化的人,而非我熒祝人!我熒祝人不懼生死,永遠不會被任何東西馴化!!他石化後,十分被撞,暗沉沉的天,紅慘慘的穀,還有被泡在石泉裏,卑躬屈膝的同類。地皇說,熒祝人依舊是獸,未有一個是人。禦獸族的馴化是失敗的。地皇收走了禦獸令,令禦獸族人流放人間,當牛做馬,無論如何,不可反抗。但地皇不忍禦獸族隕落,故而令其當家魚氏隻留一子延續血脈。萬幸的是,地皇恩賞魚家獻出石泉有功,賜了一個小官,也因此,這個小官令魚家位置顯眼,被熒祝人傷害過的人常常來此尋仇,因其不能反抗,尋仇者越來越囂張,隻能逼的魚家人鑄起銅牆鐵壁。百年間,禦獸族困於苦難,漸漸絕跡,隻有魚氏還存有一脈,微弱傳承……其實,魚照初的母親生下來雙胎,他們一直悄悄的養著孩子,但還是被尋仇者發現了,他們打死了兩個中最強壯的孩子,打殘了另一個孩子,因為地皇要留下魚家一脈,那些人忌憚收手。那個兩個孩子已經七歲了。其母再難忍受這些苦難,一把火點了屋,其父也隨之同去。那個殘廢的孩子撕心裂肺的哭,一直壓在頭頂的仇恨壓塌了父母常年念叨的魚家對世人的愧疚,他爬出門去,第一次殺了人,他先用防身的鐵錐子刺傷了那個人的腳踝,又趁著他慌亂爬上了他的身體,將錐子刺進那個人頭頂…他像一條蛇,又輕又靈活。此事令眾人對他更加的痛恨,可地皇保其命之令在,即便人們恨的牙癢癢,也不能對他怎麽樣。自此之後,他像變了一個人……身體長的很快,也慢慢站起來了,眼神變的又空又冷,他像躲在冰做的屏障後,偷偷窺視人間。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他自七歲就開始修煉魂書,也是後來知道,他那個被仇人打死的雙生兄弟,被他用魂書救了,後來一直在他身邊,再後來,為保住他青麟侯的身份,死了。他在他身邊的名字,叫秦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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