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思岸的胸口像被堵了石頭,壓抑沉重,當年瑤城妖禍,開始有五名百姓被妖所害,死了有五人,那五人皆是普通百姓,他們的屍體沒有任何傷口,亦沒有內傷,仿佛睡著了,被殺之地也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五人被殺也並非在集中時間,一開始那些死者的家人以為他們得了什麽怪病。之後不久,有人聲稱看到白戎帶著十五青壯之人去了城野,說什麽需要他們幫忙挖個東西,因白府在瑤城聲譽極好,他們造出很多國之重器,深得百姓信任與崇敬。他需要幫助,百姓自然就去了…他們去了就沒能迴來,城野荒地上躺著十五具屍體,他們都仿佛睡著了……


    之後,瑤城的黑甲士兵就入白府將白戎抓走,當時他正在重器房外研磨一個小零件,重器房裏有些暗,他便出來了,站在門前的高台上,他一腳踩著高台上的巨獸石台,眼貼這零件很近,一手拿石氈一手拿零件小心翼翼的打磨著,時不時吹下那些廢棄的粉末。他穿著一件沾滿油汙的白衣,袖子卷到肩上,黑色的頭發鬢角有點亂,鼻尖浸出幾點汗珠,光照下屋簷,照著他認真嚴峻的輪廓,十幾歲的少年,他一身的光。一群黑甲士兵披著夜一樣黑的軟甲將他吞噬了……


    當時白思岸衝入黑甲士兵中攔下白戎。


    天上沉厚的白雲遮住了陽光,白府寬大整潔的白石院落也因陽光被遮蔽而變得逼仄起來,府中的工人和仆人不知所措的圍在旁邊,讓本就緊張的氣氛更加擁擠。


    白戎垂著滿是傷痕與厚繭的手,不知所措的看著一切,他的心後知後覺的緊張起來。白思岸擋在他身前,他還是有些許安心的。


    “軍爺來此怕是來錯了吧?這又不是敵營…”白思岸開口道。


    黑甲士兵鄭重道:“白戎的罪行城安處已經管不了了,隻能由我們管。城主下了命令,即刻捉拿兇犯白戎。”


    白戎震驚不已,他一直在白府何時成了兇犯?他一直與機械武器相伴,開口說話並不多,此刻笨拙的無言為自己辯解。


    “這其中恐有天大的誤會!白戎一直在白府,偶爾去兵器司,兵器司就在白府對麵,我們時時能看到他,他不可能是什麽兇犯的!”白思岸為白戎辯解。


    黑甲士兵嚴正道:“白府為兵器司,為瑤城,為赤真都立下汗馬之功,深得百姓敬重,我們也希望這是個天大的誤會,可是有證人看見他帶著十五人去了城野,之後那十五人便死了,死狀與先前不久城中死去的五人一模一樣,這期間無有外人進出城中,而且他已經被證人指認,鮮血畫押斷不會有錯!二十條人命,任誰也不能逃避。”黑甲士兵的頭盔上金色的銅網後,一雙又冷又黑的眼睛。黑甲士兵中有諸多能人身負神通,他們都曾效忠四方天祥與真皇,人妖分界後青衣魔君仍然征用他們守護赤真。在黑甲士兵眼裏隻有律法與守護,並且他們絕對的忠誠。


    此時,白無從重器房走出來,他穿著一件被汗水濕透的棕色短衣,仍是一身油汙,他把頭發挽著,汗水沿著垂下的鬢角滴到地上。他沒什麽特點,性格也普通,造器技藝也普通,在人堆裏如同隱形。他看著院裏亂哄哄的,一群黑甲士兵圍著兩個白點一樣的白思岸和白戎。白無站在重器房門前的高台上,冷冷看著。


    白思岸迴頭看見了白無,他忙對黑甲士兵說:“近日,兵器司打磨新武器,他們一直在一起,白戎斷然沒有時間去殺人的。”


    “這個你留著跟審判官說吧。”黑甲士兵強硬帶走了白戎,白戎嘴笨的沒有說出一句話。


    後來,證人再次指認,那日看見的就是白戎,一定是白戎。


    再後來白無與白思岸都被審訊司帶走問話,但他們的表述不一致。


    白思岸說,白戎一直在白府,不可能在外殺人。


    而白無裝聾作啞,一字不說。


    白思岸奔潰:“兇手不是白戎!那個人看見了什麽就一定是真的嗎!若有人假扮呢!白戎是天才,他畫出很多重器圖紙,現在都在一一製造,如今天下未穩,狼子野心者眾多,定有別有用心者想要重創白府,破壞重器製造進程。他若死了,是房斷梁,劍斷刃…大人可要謹慎啊!”


    審判官輕輕嗤笑:“你也太看得起他了,赤真能者眾多,多他一個少他一個都無差別啊。”審判官用筆敲了敲頭恍然大悟般:“嗯…你倒提醒我了,眼見不一定為真,白戎不一定是白戎,那在白府裏的白戎是真的白戎嗎?有沒有可能也是假扮的?殺人的那個才是真白戎啊?”


    白思岸的心火頓時被點燃,他一怒而上,衝去審判官麵前給了他重重一拳:“你在說什麽!!”


    白思岸被身邊的黑甲守衛拖迴原地,而審判官仿佛不知道疼,重重的擦了擦已經滲血的側臉:“我不管他真的假的,這人界隻有他一個白戎!他被人看見殺人了,證據確鑿!二十條人命他就得認!”


    “信口胡言!”白思岸瞪著遍布血絲的眼睛盯著審判官,若不是有守衛押著他,他一定衝上去把他撕碎。


    “證據確鑿?他一直在白府,哪能殺人!”


    “怎麽不能,妖者多有異能神通,弄個分身,輕而易舉吧?”他不懷好意的看向白思岸。


    白思岸瘋了一樣掙紮:“你手執鐵筆斷人罪罰,怎麽能說出這麽不負責任的話!不能明斷就要把人說成妖嗎!”


    審判官無奈的拿出一張紙丟在白思岸麵前,那是一張蓋了妖皇禦印的紙,上書:白戎確為妖,但未在妖界長成,與妖界無關。其在人界作祟,以人界律法處之即可。紫色發黑的印泥像滾燙的烙鐵烙在白思岸心頭,他瘋了一樣大吼:“假的!假的!!!白戎才剛被抓進來,你哪能這麽快得到妖皇禦書!!”


    “你最好不要再為妖申辯,否則,你白府都會保不住。”


    “你少來威脅我!我要見城主!”


    “城主聽聞白戎之事也十分失望,白家造國之重器,令白家,令瑤城都十分榮耀,連真皇都對你們敬重,而你卻養了一隻妖…太令人失望了……”


    “白戎不是妖!”


    “不是?那他是什麽,生身何處?父母是誰?”


    “我養的他,我不是妖,他也不是妖!!”


    守衛快要壓不住白思岸,他們將他們的手臂擰斷,腿也打斷了,白思岸痛苦的咬著牙,並未發出一聲痛吼。


    審判官裝作憐憫的樣子看著憤怒掙紮的白思岸,幾縷亂發貼在他滿是汗水的臉上,恰好的骨皮輪廓在這晦暗密閉的空間裏,獨自麵對,孤立無援。


    他的掙紮與憤怒改變不了結果。


    這個結果還是城主親手給的…白無散盡家財彌補那些受害人的家人,極盡誠意,在外便說白戎誤入歧途,是先前去尋做武器的材料誤入落星山所致(落星山,一座宛若五彩石一般的山,山上長了一層薄薄的蜘蛛網一樣的膜,隨風抖動,像一層白紗一樣。那裏有黑甲士兵和猛獸鎮守,一般人接近不了。世間傳說這山上可以讓人變成妖,讓妖變成人的東西。傳說隻是傳說,目前為止,沒人知道落星山上有什麽,也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黑甲士兵和猛獸鎮守。),白府一心想要研製出更有威力的武器,才使得白戎身心俱疲時誤入歧途的。白無訴說著白府的忠心耿耿盡忠職守,也訴說著白戎是因此而不小心變成妖的…白府是無奈的,白府是忠誠的,白戎成為妖他殺人是他的自己的事,和白府無關。白無說謊是為了保護白府,而白思岸認為白戎沒殺人,殺人者另有其人,憑什麽要讓他背負這麽大的罪名!他那麽好,他還有那麽多底圖沒有實化成武器,他還是風華正茂時,為什麽要接受此等栽贓,為什麽要背負二十條人命,為什麽要去死!他卑躬屈膝的解釋去道歉,做的好像白戎真的殺人了一樣。他們兩兄弟因此生了間隙。白思岸一直往關押白戎的牢房跑,一次一次被扔出來,他斷手斷腳爬也要把白戎帶出來。在白戎被確定行刑的前五天,他已上書城主百封,字字訴冤,他疲憊的眼睛已經看不清自己寫的是什麽了,剛被接好的胳膊腿都腫了一大圈,蓬頭垢麵衣衫不整完全不思己身,他已經瘋了,在麵對審判官口出汙蔑之詞時,在孤立無援時,在白無為了白府而果決舍棄白戎時,他就瘋了…也許他們都沒錯,各司其職,為了更有價值的正義…可白思岸也沒錯,他隻是想要一個少年幹幹淨淨的有他的未來。他養大了白戎,他希望這個少年能用一腔熱血貫穿一生。


    白思岸腿腳腫的爬都爬不動,他讓莊莊去把書信交給城主,他則在白府等著她。每次莊莊迴來都說交給城主了,可他始終等不來城主的迴應。


    白無攔下了他所有的信件…


    為了防止白思岸又去外麵的發瘋,行刑當天白無把他鎖在房間裏。一把鎖根本鎖不住這個瘋子,他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竟然一拳震碎了門外的鎖,紅色的血滴像是小小的火焰,滴落在地上,府中家財散盡,已經沒有仆人了,隻有莊莊守在門口。


    當時莊莊年幼,看見門被震碎,她嚇的哭鬧不止。白思岸抱起她,哄著她,像哄著小時候的白戎一樣。莊莊看著白思岸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更害怕,慌亂中她才想起二叔給她的信號魚,她掏出和她手一樣大的黑色信號魚剛要丟在地上,白思岸的手緊緊握住那信號魚:“伯伯要去刑場,你丟下信號魚,你二叔會來攔著伯伯的。你在家裏好好守著,別放信號魚。”


    他放下莊莊,忍著斷骨疼痛走去馬圈牽了匹馬,快馬加鞭直奔刑場。


    莊莊被他的樣子嚇的一直哭,手一滑,信號魚掉在地上,嘭的一下爆了,一束無色的石子被炸入空中,紛紛爆炸,人耳不能察覺其響聲,但在城外刑場的白無,他手裏握著的白色信號魚與爆炸的無色石子共振一同碎裂…掌心的劇痛讓他知道,白思岸跑出來了。他鑽出擁擠的人群,背離臨時搭建的高高的刑場,騎馬就向白府的方向跑。白思岸知道白無一定會攔著他,他便繞了另外一條路走。白無以為白思岸瘋了傻了腦袋不會轉彎,他一定會走經常走的路。可白思岸此刻非常的清醒,他避開人群繞了小路趕去刑場,行刑的正是城主…他騎馬闖入人群,人還未到聲音便到:“閃開!都閃開!”嚇的人們趕忙避讓出一條路來,他直衝刑場,最後棄馬跳上行刑台,他被打斷的胳膊和腿因這一跳斷處再次斷裂,鑽心的疼不抵現在的冤屈半分。他硬撐著爬起來,滿身的冷汗,筋骨止不住的抖。被押在巨斧刃下的白戎咬著牙忍著心痛不敢看他…二哥去看過他,說事已至此,再無轉折之機,二哥知你無罪,但沒有辦法證明你無罪,你就當自己真的變成了妖,從未認識白府的人…如同失心瘋一般忘了所有人吧…白無讓他承認自己由人變成了妖,他作為妖做的任何事隻是他自己的事,和白府無關和兵器司無關,和任何人無關…既然事情已無法轉折,這天降橫禍就讓它隻傷害一個人,保全其他人。


    白戎怎麽能不心痛,白思岸撿他迴家把他養大,如兄亦如父,現在他莫名其妙就要被行刑殺死了,而自己的兄長就在自己旁邊為自己求情!白思岸目光赤誠的看著高高在上的城主:“白戎冤枉,他無罪!”此時趕來觀看殺妖的人越來越多,有人阻止行刑,事情更有趣了。


    城主穿著一身繡青鳥團紋華錦,黑發如雲,眉似遠山霧,唇如初陽,頭戴翠玉冠,一支長玉簪更穿玉冠,玉簪兩頭各穿著三枚翠玉環,十分莊肅。


    她站在高台上,垂目看著髒兮兮的白思岸,似睜非睜的眼,似啟非啟的唇:“白戎自己承認,他身化成妖,神思迷亂,難以控製自己的力量。他蠱惑眾人,摧毀其心智,令其一睡不起。他殺了二十人他自己認的。”


    “不!他不可能這麽做!他一直在白府,從未去過落星山,不會化為妖!白府的人可證明,兵器司的也可證明!”


    “沒人能證明!沒人去給一個妖證明!”刑場旁邊的審判官淩視著白思岸大聲道。


    人妖分界後,妖成了百口莫辯之詞…異能神通可以被編造的空間太大,隻要沾上妖字,什麽罪行什麽經過就任由別人編造了。


    白思岸看到審判官就憤怒不已,他身著黑衣,和德公的衣裳一個顏色,可他沒有慈悲,更有無公平!


    “一個捏造事實的小人,一個顛倒是非黑白的詭辯者,又怎可審罪判罰!”他破口大罵,汙言穢語之聲讓城主皺起了眉:“白思岸,審判官的身份不可被冒犯!念你此前對兵器司貢獻頗多,此時又因病瘋魔,本主不治你的罪,趕緊走吧!”


    “我來為白戎申冤,我何罪之有?有罪的是你們!你們站的那麽高有什麽用!還不是一葉障目!萬民將你們推到高處是讓你們向下看的,讓你們看的遠看的清,不是讓你們向上看的,隻看那滿天的空洞!”


    觀刑的萬人開始躁動。


    城主冷冷的看著滿目血絲的白思岸吩咐刑場的黑甲士兵道:“把這瘋子給我丟出去。”


    白思岸轉頭看著白戎,他身上很髒,額頭被勒著一個赤色的玉牌,玉牌與皮膚貼著的地方都勒出了血…他咬著牙向白戎爬過去,白戎忍不住看向了他,雖忍著淚,卻淚流不止,對大哥的不舍,對死亡的恐懼讓他流淚。


    他用未吞稚氣的哭腔對白思岸說:“我是妖,我不認識你。”


    白戎的認罪令白思岸心疼又憤怒:“住口!你的單純應留在造國之重器上,而不是這群小人的陷害裏。”


    “你可以軟弱,可以憤怒,可以自私…”他心疼的安慰白戎,“隻要這是你心中所想……”


    白戎再也忍不住心中所念,他看了一眼頭頂的巨斧,哭著對白思岸說:“我沒殺人,他們不信,我不是妖,他們也不信!大哥,我不想死!!”


    白思岸被黑甲士兵踢開,審判官冷冷的向行刑者示意,行刑著粗壯有力的手扳動巨斧機關,而後後撤三步,巨斧失去控製轟隆隆向下墜,兩個黑甲士兵一人拉著白戎的手,一人拉著白戎的腳,控製著他順利被腰斬……


    血濺滿刑場,濺上高台,濺入白思岸的眼…白思岸怔住,喉嚨像被係緊,心在用力跳動著,把停滯的悲傷拚命向外擠,他感覺到胸口突然生出一團熾熱,那熾熱讓他鬼使神差的站起來,即便胳膊腿已斷,他仍走到了白戎旁邊,那些阻攔他的士兵不知被什麽力量彈飛了…


    白戎的上半身還有一口氣,他雙目暗淡,無力的對白思岸說:“天劫雲箭…天劫雲箭…這個武器你幫我做吧……”


    白思岸的眼淚滾出眼眶砸在地上,他已經沒有表情來麵對當下了,仿佛一個被掏空所有力氣的人,隻剩一絲信念。他忽然看見白戎頭上的簪子,簪子被蓬亂的頭發藏住了…他欲取下簪子取藥救人,白戎的身體突然被黑甲士兵拖走了,而他自己也被趕來的白無拖走了,他對著白戎大喊:“簪子…簪子!!”


    眾人都以為這個瘋子又準備胡言亂語什麽,可沒等白戎迴應,又一斧頭落下來,他的頭滾在刑場…


    白無一手勒著白思岸的胸口,一手捂著他的眼,一步一步將他拖離刑場。他們經過人群,人群中傳來一聲聲瘋狂的嘶吼…


    白戎死後,城主將白府三人流放,白家人畢竟為兵器司貢獻頗多,為全他們的顏麵,城主對外宣稱,白家人因白戎之事心有愧疚,無顏再擔兵器司大任,便去白雪戈壁守衛定地石,以全對國對民之忠義。


    自此白思岸瘋了,徹底瘋了,他的手不知被東西灼傷,血淋淋的不知疼痛對著把他拖迴來的白無一陣打罵,白無把他困住,每日用用藥吊命,隻要把他的胳膊和腿養好了才放開他。可他誰也不記得了,他在自己無能救下白戎的愧疚裏迂迴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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