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黑潮的瞬間,意識也仿佛沉入潮水之中,似乎有誰人的歎息聲在他耳邊響起,腦海中忽然浮現一段迴憶——


    那時,他見伊爾明獨自一人站在高處遙望虛空的模樣,便好奇上前詢問他在看什麽,伊爾明對他迴答道:“殿下,我在欣賞星空。”


    尚且不知這座顛倒城市的上空,便是真正天空所在的他,疑惑地看向連穹頂都看不見的漆黑上空。


    伊爾明知道他的疑惑,他溫和地笑道:“無光的天空也無法阻擋星辰落入我眼……殿下,你看我的眼瞳,純血坎瑞亞人的特殊眼瞳,這個形狀是不是如同正在閃爍的星辰一般?”


    “據說有種超出世界的原初晶石,漂浮於黑暗的宇宙中,是由無主的夢想與希望凝結而成的輝光。”


    “也許這輝光的形態也如星辰閃耀時的模樣,也像坎瑞亞人的眼瞳一樣,我們抬頭仰望無光的天空,即使相隔遙遠的距離,夢想與希望的光輝依舊能倒映在我們眼中。”


    “而終有一天,地上的人會將眼中的星輝送上天空,去點亮原本無光的天空,換來萬眾星辰閃耀的無垠星空。”


    ……他們曾是如此期望著,正是如此宏偉的願望才可傳達至天上,傳達至冰冷黑暗的宇宙中,傳達至他的耳畔……


    ……


    浮沉在黑潮中的空恍惚睜開眼,記憶變得模糊不清,讓他分不清真假,意識也混沌得無法集中精神去仔細思考……


    ……是誰人的夢想喚醒了沉睡的他?是伊爾明他們嗎?又似乎,是更為炙熱的願望,不顧一切傾盡所有,才足以點燃深邃的虛無,從中喚醒希望的輝光……


    意識浮沉間,他的眼中印入底下被黑潮籠罩的景象,在這片生命難以存續的深淵中,從四肢蔓延上漆黑開始,人類的姿態逐漸變得非人,而從天傾落的七色光輝也不時突破黑潮的壁壘,落在眾生身上,換來更加痛苦的哀嚎。


    有著特殊眼瞳的純血坎瑞亞人被漆黑的鎧甲包裹,有些人甚至主動接納並嚐試掌握深淵的力量,他們很快站起了身,沉浸在亡國與夢想破滅而生的憎恨之中,主動以漆黑的力量猛烈反擊七色光輝。


    而非純血的其他坎瑞亞人民,卻仿佛無法承載深淵之力一般,止步於四肢的漆黑,麵目變得非人,意識卻在七色光輝的淨化中,仍記得自己原本身為人的麵貌,精神無法接受,最終他們的麵上覆上了一層遮掩自己非人麵貌的麵具。


    視線轉移間,空看到了一隊被黑色鎧甲包裹全身的騎士,哪怕看不清麵容,他也奇異地知曉他們是誰——那是哈夫丹帶領的黑蛇騎士團。


    他們仍在努力抗拒深淵的召喚,拒絕深淵的同化,也未曾忘記自己守護人民的職責。


    在一片混亂之中,他們努力維持自我意識,追隨化作怪物模樣、狂亂奔走的國民而去,退出了黑潮與光輝爭鬥的範圍,一心隻有保護國民的信念,即使脫離黑潮後,他們的意識變得更加混亂,也未忘卻使命,如此一路向著通往層岩巨淵的方向前去,最終身影消失在黑暗深處。


    被熟悉的身影喚迴了些許神智,空掙紮起來,想要去靠近底下的人,想要去到他們之中,意識卻又忽然被拉入更深的黑暗,將要閉上雙眼時,他似乎聽到了伊爾明的聲音,歎息著對他道:“殿下……離開這裏吧,去往我們無法抵達的未來吧……”


    伴隨著內心湧上深重的無力與悲哀,他無法反抗地閉上了雙眼……


    ……


    不知昏迷過多久,他被耳旁嘈雜的聲音吵醒——


    “無留陀突然變大了!”


    “要攔住無留陀、集合力量封印它,不能讓它繼續蔓延!蘭拉迦帶著扛不住無留陀侵蝕的小蘭納羅們先撤退,其他蘭納羅留下一起封印無留陀。”


    “怎麽有個那菈倒在這裏?!”


    “那菈應該都離開桓那蘭那了才對……”


    “得趕緊帶這個那菈離開,快快、我們一起抬著他走!”


    平躺的身體被抬了起來,他在這一路顛簸的前行中睜開雙眼,發現自己正被一群長得像蔬菜一樣的奇特生物抬著跑路。


    而他們遠離的原因,正是後方迅速蔓延陷入枯竭的土地,以及打開虛空裂隙不斷湧現的漆黑魔獸。


    更多的奇特生物沒有跟隨他們一同逃離,而是留在後方,一邊嚐試用力量阻攔蔓延的枯竭,一邊還要應對漆黑的魔獸,空看見有些奇怪生物受到重創後,似乎是變成了種子的模樣,落入逐漸沙化的土地中,就此被泥沙吞沒無蹤。


    雖然並不認識這種生物是什麽,但空在清醒過來後,還是第一時間衝上前,與它們一同與漆黑的魔獸戰鬥。


    發現自己抬的人類突然沒了的那群生物呆愣愣地迴頭,一時停下了撤退的腳步。


    還是正在戰鬥的一隻棕色的奇特生物看了一眼空後,迴頭衝撤退的隊伍喊道:“不用擔心!你們先撤退,這位那菈勇者很強!”


    隻是未等撤退的隊伍反應過來,腳下的土地因沙化變得更加鬆軟,這片地區似乎是扛不住侵蝕的力量,豁然崩塌,形成巨大的、通往底下的深坑。


    空和它們全都掉落深坑,來到底下一片完全沙化的空間內,抬眼又麵對新的敵人——正從坎瑞亞不斷湧來的失控機械、那些被命名為「耕地機」的鋼鐵怪物。


    空還記得不久前伊爾明向他介紹耕地機的話語,如今即使未見到鮮紅的血與淚,這些失控的機械也確實在他麵前展露掠奪生命的可怕威能,與他一起掉下來的那些奇特生物許多都在眨眼間便化作種子,落入沙土之中。


    空拚力上前想去保護它們,可機械太多,哪怕有實力十分強大的某隻奇特生物施展它的特殊能力,造出石頭一樣的鎮物封鎖住大部分耕地機的行動,可同時還有被奇特生物稱為「無留陀」的力量在侵蝕生命,讓他們應接不暇。


    “蘭穆護昆達,我們要趕緊想辦法離開這裏!無留陀的力量越來越強了,我感覺得到,下麵在醞釀著危險,不能再待在這裏了!”


    “我用傳送,送大家出去,大家集合過來!”


    聽到召喚的聲音,空將剛救下的蘭納羅護在身後,邊抵禦敵方,邊和它們聚攏到了一起,最終在其中一個奇特生物盛放的力量之中,他們被轉移迴了地麵,到了距離原本的深坑十分遙遠的地方。


    還沒站穩腳步,又見衝天的黑光從深坑中盛放,將原本鬱鬱蔥蔥的一大片區域都化作荒蕪的死地,機械與魔物湧上地麵,向更遠的森林擴散而去。


    黑色的光衝上天際,遮蔽天空,又化作黑色的雨落下,大地上凝聚出一簇簇黑色的淤泥,它們侵蝕著森林的生機。


    見到這場景的他們皆是一副惶惶不安的神情,空聽到那些奇特的生物語氣灰敗的小聲細語道:“攔不住了……無留陀跑出來了……”


    “桓那蘭那……我們的家園毀滅了……”


    “一切都完了……森林也要死亡了……”


    看到它們一蹶不振的模樣,本就因看到「耕地機」而心生愧疚的空不願再聽下去,猛然蹲下身抱住其中一隻生物,用力反駁道:“不!不會的!還沒結束,一定還有希望挽迴!不管用什麽方法,不管要我付出什麽代價都行……”


    他說著,聲音忍不住有了些許哽咽,心中對自己的話語也充滿著不確定。


    有什麽輕輕搭在他頭上,安撫地摸摸他的頭,對他、也是對在場其他生物,語氣平穩而堅定道:“對,一切都還沒結束,我們還有夢與記憶,讓它們重新流淌在森林之中,就能驅散森林的「死」,一切都不會消失,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不會消散,一切痛苦都會成為美好事物的養分。”


    空抬眼看向它,認出是帶他們傳送出來的那隻,似乎是這群生物的領頭者。


    他擦了下眼角的淚,問道:“我該怎麽做才能幫助你們恢複家園?”


    “外來的孩子,謝謝你,你是那菈中的勇者,謝謝你願意幫助我們!”它歡欣道。


    聽到這話,空更生內疚,搖頭道:“不要謝我,我從坎瑞亞來,和這場災難也多少有所關係……”


    它卻是不太在意道:“地底之國來的那菈,也有願意幫助草木的主人,與蘭納羅一起前往「呿波境」趕走無留陀的那菈勇者,不會忘記夢、不會丟失前行的勇氣,就是那菈勇者!是值得感謝與銘記的存在!”


    空怔了一會,認真點了點頭:“我知道了,我不會退縮的,告訴我,我需要做什麽?”


    它欣然應聲,轉頭看向遠方隱約可見的巨木:“黑色的淤泥堵塞住了法留納神機淨化雨水的機關,我們得去修理法留納神機,還有巨大鐵塊打敗了也會再站起來,需要蘭帝裟的石頭鎖封印它們,不能放任它們破壞、燒毀森林,漆黑的魔物,會消失,抓不住,跑好遠,好多跑出森林了,暫時沒辦法……”


    “還有,我們要舉辦無憂節。”


    這最後一句話讓空愣了愣,疑惑問它:“無憂節?”


    “嗯,驅散所有恐懼與憂愁,我們才有勇氣直麵侵占家園的無留陀,必須封印它,不讓它跑出來傷害那菈、傷害蘭納羅、傷害森林。”


    空大概猜得出那菈是人的意思,無留陀是那股讓大地枯竭的力量,再聽到它話語中的新詞匯,便猜測道:“蘭納羅,是指你們嗎?”


    它點點頭,並向他介紹道:“我們是蘭納羅,是森之民,草木之王的眷屬,我的名字是蘭穆護昆達,金色的那菈,你的名字是什麽?”


    “我……”空頓了下,雖然蘭納羅們可能不會介意他的身份,但讓他自我介紹的話,還是忍不住想起自己被坎瑞亞人民視為王子殿下的身份……


    在見過那一雙雙將他視為希望的雙眼後,在知曉他對於坎瑞亞人民的意義後,更在對於他們掙脫命運卻獲得如此慘痛的失敗結局後,他無法將這個身份拋諸腦後,又不知該如何處理其中因果,連對錯的結論都無法判斷。


    他們是罪人,造就如此生靈塗炭,可追溯因果,又需要問詢人類對打破既定命運、追求更寬闊世界、奔向更遙遠未來的行為是否錯誤?


    誠然蒙昧無知之時,智慧隻被用於掙紮求生,直到溫飽無憂之時,人才有餘力去思考自己為何而生,生存本身是否就理所當然大於生存的意義?


    若一次次輪迴之中,所有憑借雙手與智慧創造之物都無法在世間留下任何痕跡,甚至無法達到盡處便迎來毀滅……


    是做朝聞道夕死可矣的蜉蝣,還是做永世輪迴的失夢之人,這世界沒有給予人類自我選擇命運的權利。


    無論如何,他現今該關注的也是當下,這些暫且得不到答案的問題隻能壓在心裏,化作一聲沉悶的迴答:“不必在意我的名字……就讓我……再逃避一會吧……”


    蘭穆護昆達看了看他的神情,便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說迴了之前的安排,道:“舉辦無憂節,也是為了讓覺王樹結出「惟耶之實」,封印無留陀會讓桓那蘭那也跟著被封印,我們需要凝結力量的希望之種,構建新的桓那蘭那。”


    空不認識蘭穆護昆達所說的詞匯,不過隻要記住接下來該如何行動就夠了,由於繁瑣的事過多,他還從隨身的包裏翻出筆記來記錄。


    最終定下的路線,是先清除堵塞的淤泥,維修好法留納神機要緊,以及盡量清理沿路的機械與魔物。


    隻是來到淤泥麵前時,空卻是不知該如何著手處理,他對這些與深淵力量同源的東西抗性很好,但也沒有什麽手段消除淤泥。


    蘭納羅們把自己的「苦舍桓」交給他,那是蘭納羅記憶的暫居所,能夠幫助喚醒蘭納羅的力量,但這些淤泥對它們的危害極大,空不願意使用「苦舍桓」。


    蘭穆護昆達仔細觀察了他一番,對他道:“那菈勇者有很溫暖的力量,金燦燦的力量,不知道怎麽使用的話,試試迴想自己的夢?”


    “夢?什麽夢?”


    “能讓內心充滿力量的夢。”


    空疑惑地皺眉迴想半晌,憋了半天也沒有使出什麽力量。


    蘭穆護昆達沉思了下,又道:“溫暖的感覺,和草元素力很像,也許可以試試接觸草元素力。”


    說著,它便試著將空拉入自己構建的夢境,空閉眼昏睡過去,進入夢境的蘭穆護昆達卻沒有見到空的身影。


    重新迴歸現實後,它慌忙查看昏倒的空,發現無法進入他此時所在的夢境,但能夠這個夢境的源頭,它來自於須彌的草神,是大慈樹王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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