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英蓮急出了滿臉褶子,「外頭正下著大雪呢,陛下受了寒可怎麽好!」


    青青站在門前,遠遠望著已默然走出院外的陸晟,再向前追兩部,站在月牙門對麵,穿過門洞望見一襲蒼白而脆弱的背影,長嘆一聲,「他大約巴不得能病一場……」


    她還在恍然中,身旁的周英蓮已然哭了,一邊抹淚一邊說:「奴才……奴才心疼皇上……香火本就艱難,六個皇子,三個落地便沒聲兒了,前頭兩個都沒活過三歲,原以為好不容易六皇子能立住了,誰曉得……老天爺啊,您可真是沒長眼,這都造的什麽孽,造的什麽孽喲……」


    他拍著大腿流著淚,不知不覺雪落了滿肩,鼻子也凍得通紅,青青側過臉看他,竟覺得滑稽,正想笑,忽而又感到悲從中來,無言可訴,等了許久也隻能垂下眼,淡淡道:「這事誰也替不了他,該他疼的,一分也少不了,做什麽都沒用。」


    她說完便施施然提著裙角步上階梯,叫澤蘭同雲苓兩個丫頭進來,把殘桌收拾幹淨,等寒夜罩上屋頂,也未等到陸晟的消息,她靠在窗邊翻書,遭遇到數月來頭一個無眠夜。


    一本遊記從頭翻到尾,竟一個字也沒看進去。青青終是耐不住,叫來澤蘭,「你去跑一趟,問問周公公,聖上歇了沒有。」


    澤蘭應聲去了,青青肩上搭一件鴉青色披風站在廊下,今夜月亮不肯露臉,山色濃黑,暗得讓人看不了五步遠。


    青青隻稍稍站了片刻,才出門的澤蘭便又折了迴來,後頭還跟著個圓臉小太監,這人她認得,是跟在周英蓮後頭當差的。


    果不其然,一見麵,行過禮便開口,「奴才正要來尋貴主兒,沒料想在路上遇著澤蘭姐姐,便一道過來。稟主子,原是周總管差奴才來請貴主兒到正殿去一趟,聖上在裏頭一跪就是三四個時辰,不吃不喝的,周總管怕聖上熬不住,想請貴主兒去勸一勸,這冰天雪地的,貴主兒進去了,好歹讓奴才們有個由頭,能給聖上端盆炭火。」


    「走吧,我與你一同去。」青青答應得幹脆,髮髻上隻一根白玉簪子,便提步走在小太監前頭,急得澤蘭差點兒喊起來,「主子好歹換身衣裳,梳過頭再去,如今這……怕皇上瞧著不喜歡。」


    話到此,青青突然停住腳步,澤蘭以為她聽進去了,正琢磨著換哪一身好,卻聽她吩咐說:「你不必跟著了,去廚房把前兒賞的山參燉上,盡快送到正殿來。」


    說完便轉身走,雖也瞧不出慌張來,但腳下步伐比平常快了不少。


    正殿修得恢弘高闊,遠遠看去滿眼肅穆。


    此刻殿前燈火通明,周英蓮在階梯上急得打轉,一見青青便仿佛見了祖宗奶奶似的,又是作揖又是賠笑,「貴主兒可算來了,奴才也是不得法了,隻好裝著狗膽去請貴主兒來,往後聖上若要怪罪,奴才便領了這罰,去下麵孝敬親娘。」


    青青看著麵前緊閉的大門,忍不住問:「進去這樣久,也不曾叫過人?」


    周英蓮苦著臉應說:「可不是麽,奴才趴在門上聽,真一點兒動靜也沒有,急死個人。」


    「知道了。」青青略略點頭,心裏有了底,正要上前推門,剛伸出去的手突然收迴來,低頭在鬢邊抹了抹,無奈被夜風吹散的頭髮卻怎麽也不肯順服,周英蓮看出內情來,連聲說:「貴主兒不必擔心,您現在真跟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一個樣,梳端正了反倒不美。」


    青青讓人窺破心事,到底有些窘迫,便低了頭,隨著一聲悶響,邁過門檻,走入頂高地寬的陸家祖廟。


    眼前一排長明燈燃著微弱的光,神龕上香火供奉未斷,煙霧盤繞,燒出一屋沉靜幽遠的香氣。


    陸晟就跪在正中央,挺著背,一刻也不肯鬆懈。


    門關了,將風雲冷山都隔絕在門外。


    內堂比她想像的稍好一些,但在這個時節,雖不透風,卻也仍舊是冰窟一般地冷。


    青青立在原地靜靜看他許久,靜靜端詳著眼前這位就連跪地都如鬆柏挺拔的男人,心中沒來由地便對他生出一股敬意,或許他根本不需要安慰,或許他早已經修成銅牆鐵壁,無懈可擊,她來不過自作多情,多此一舉而已。


    她退縮了,方才那一身孤勇已散盡,取而代之的是近鄉情怯,是患得患失。可恨他耳聰目明,她不自覺後退半步,他便已聽出大概,「怎麽?怕了?」


    青青也倔得很,不肯輕易服輸,他越是說她怕,她便越是要上前,索性走到他身邊去,卻又不肯對著他們陸家的列祖列宗下跪,便幹脆背對祖宗掛像與陸晟並排坐著。


    等了許久也沒等到她開口,陸晟忍不住問,「不是特地趕來勸朕,怎麽半句話也沒見你說。」


    青青緩緩吐出一口氣,下巴磕在膝蓋上,瞧著仍是個半大孩子,「我原預備了一車子話要說,見了麵反倒說不出口,想來都是說給世間俗人聽的,不必在你麵前白費口舌。」


    「我隻當這是恭維。」


    青青莞爾,耳邊碎發落下來,毛茸茸的越發像貓,「父皇沒了的時候,我總覺得自己也活不長了,倒不如死了幹淨,三番四次摸著剪子,卻下不了決心望喉嚨裏送,後來便哄著自己,定要手刃仇人,才算死而無憾,但日子久了,漸漸連父皇的模樣也記不起來,大約人心都隻自保,漸漸將痛苦的記憶都埋葬,留下的,也說不上開心,大多數時候都是不鹹不淡,模糊不清。所為愛恨情仇,從來都隻是生者的欲*望,與已故之人再無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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