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問高將軍為何動手,王都的精兵,多半是國主的授意。


    高將軍跳下馬來,變了臉色,滿臉帶笑,不複先前的嚴肅,“我奉國主之命,前來接紅姑娘,前去王都。”


    怪不得小俊打得那樣的慘烈,武紅哭得那樣的悲戚。


    原來國主安的是這個心,接小紅進王都,所為何事,他不言明,人心惶惶之中,莫是城愁雲慘淡。


    小紅這時候竟然抖著身子站了起來,滿臉的淚水蹭在了我的衣袖上,她緊緊地握住了我的胳膊,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大人,我不要去王都,我不要去王都…”


    高將軍挑了挑眉,“這是國主的意思。”


    包在我們身邊的士兵們突然唿啦啦地散開了,原來是國主不知什麽時候跳下了馬,走到了我們麵前。


    他擺了擺手,“都下去吧。”


    那些士兵十分聽話,果真一下子就散開了,全部飛簷走壁地消弭於無形。


    高將軍見到國主,忙恭敬地施禮,見到國主身後閑庭信步而來的師父,又客氣地抱拳。


    國主笑得爽朗,“到王都的戲樓去唱戲,難道不好嗎?那是天下第一的梨園,怎的你這朋友就這麽不願意,哭得仿佛要死過去一樣。”


    說著,他十分嫌棄地看了眼抖似篩糠的小紅,似乎是覺得她小題大做,又似乎是覺得她實在是不上進。


    他又看向小俊,用手指點了點他,十分滿意地說著:


    “不過你的這個小兄弟,可真是好本領,打散了我幾十個從王都帶來的精兵。後來高將軍看得手癢癢,親自上馬對陣,打了這許多迴合,竟然還沒有打敗他。年紀還這麽小,假以時日多加訓練,怕是我華胥國的最強武者便要易位了。”


    高將軍笑得也十分爽朗,“國主,我看這個小兄弟也十分投緣。若是日後我敗於他的手,我倒也算是心甘情願了。什麽勞什子最強,我便讓與他!”


    國主笑眯眯的,問小俊:“你叫什麽名字?”


    小俊隻是死死地盯住他,眼睛裏似能噴出火來,嘴唇緊緊地抿成一條直線,一言不發。


    我隻好替他作答,“他叫小俊。”


    國主笑得很是滿意,“好,好,好。從此你便叫高俊吧,跟著我們一起進王都。”


    大喜的卻是高將軍,不是小俊。


    被賜姓的小俊仍舊滿臉怒色,像個倔強的、伺機而動的小獅子。


    高將軍連聲地謝過國主,眼神不住地上下打量小俊,真個是喜上眉梢。


    國主又看看我,“好吧,那我們這就啟程吧。小姑娘,日後若是想聽春庭晚,可得來王都聽嘍。”


    小紅終於不再抖了,聲音堅決地喊住了國主,“國主大人,請等一下,我想見見我大哥,再見見我大嫂,還有我新出生的小侄子和小侄女。還望您能開恩!”


    國主點點頭,挺不在乎的樣子,“也好,那我們就再待一夜,”他又看向我,“武紅可是在城主府?”


    我點點頭,國主又替我做了決定,“那你今夜便也別迴城主府了,和你的兩位朋友好好道個別。”


    他的眼神意味深長,仿佛是想要告訴我什麽,又仿佛是要為我指條明道。


    可那晦澀難明的意味,我又怎麽可能看得懂?


    國主轉身離去,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飄散在炙熱的悶躁的微風裏,“等下我派人把武紅送迴來,都散了吧。”


    師父全程沒有看過我一眼,也沒有說過一句話,隻是那樣事不關己地站著,仿佛什麽想法也沒有,什麽話也不想說。


    小紅仿佛突然來了力氣,身子也不抖了,走到小俊身邊,牢牢地扶住他,我則扶住了老班主。


    我們四個看著國主、師父和高將軍遠去的背影,兩匹白馬,一匹黑馬。


    夕陽映照下,挺拔的三個身姿,就像是三棵大樹,又像是三座大山,堅不可摧。


    直到他們的背影消失,小俊才將手裏的長槍向地上一扔,仰頭向著天,嗚啊亂叫。小紅沒有再哭,反倒是老班主抬手抹去了臉上的幾滴淚水,低聲對我說:“走吧。”


    戲樓子裏,愁雲密布,所有人都出來了,呆立台下,不時有人抹抹眼淚。


    是啊,這個班子從此便算是散了。


    第一花旦被國主討走,還捎帶一個全城都難尋敵手的武生。春庭晚剛打出的名號,還沒有傳揚出這座城,便被國主討走,當作了他的私人物品,也不怪小紅哭得那樣悲切。


    我曉得小紅是有理想的,她想好好唱戲、名揚天下,而不是名揚宮闈。可人生總是這樣無常,你想要什麽,卻偏隻能抱憾,偏隻能擦肩而過。


    老班主走到眾人麵前,他沒有站到台上去,他那布滿溝壑的老臉低垂著,愁眉不展,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戲樓子裏的眾人,也是靜默地看一會他,又靜默地抹去幾滴愁苦的淚。過了好半天,才聽到老班主哽咽著說出話,那聲音像是從喉嚨口硬擠出來的。


    “情形,大家便都知道了。今天我便告老還鄉,從此不涉足梨園一步。”


    有人“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旁邊有人忙撫她的背,低聲勸解。


    老班主長長歎口氣,繼續說道:“班主的位置,我便傳給武紅。你們想走的便走,去哪裏都好。想留的,便跟著武紅繼續練。沒了春庭晚,我們還能唱別的,還能寫別的。”


    武紅不知道什麽時候被送了迴來,聽到這話,從後麵衝到了老班主的麵前,撲通一聲跪倒在老班主麵前,隻是喊了一聲“師父”,便再次泣不成聲起來。


    我心裏是可以理解他的,他唯一的妹妹,從小便沒了爹沒了娘的妹妹,他和他的夫人,於小紅而言,便是長兄如父,長嫂如母。


    如今小紅要拜別親人,拜別師父,拜別一眾師兄弟和師姐妹,去那變幻莫測的王都,接受生死未卜的命運。


    雖說國主隻說去唱戲,沒說要納入後宮,可那畢竟是王都,畢竟是王宮,若是行差踏錯,說錯了一句話,便會丟了腦袋、沒了性命。


    他怎麽會不淚如雨下,怎麽會心裏不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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