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一千倍一萬倍的喧囂反卷而來。


    囈語……無窮無盡的囈語,腦漿在震顫。


    巨大的獸從虛空中浮出,形貌似馬而又不盡相同,披一身雪白的皮毛,又有長長的紅色鬃毛如同匹練一般披拂而下。


    嬴政竭力睜大眼睛,其實他這時候已經感知不到眼睛的存在了,隻是本能地想看清楚,再看清楚一些,可還是難以描摹更具體的形貌,因為那根本就不是人間會出現的東西。


    雪白的獸在他眼前睜開了眼睛。


    不是兩隻眼睛也不是多少隻眼睛……那是密密麻麻覆蓋滿全身上下的眼睛,雪白的眼皮掀開之後露出來朱紅色的眼珠,一眨眼之間雪白的獸就變成了朱紅色。


    嬴政不太確定自己是否還清醒,因為他看見眼珠裏長出來牙齒,長出來舌頭,又長出來嘴唇。


    在這種不正常的生長過程中,那些眼珠似乎也感到疼痛,胡亂地滾動震顫起來,每一枚瞳仁都看向不同的方向,混亂的囈語聲從那些不同的方向同時響起。


    如果可以的話,嬴政想要捂住耳朵,也想要捂住眼睛,更想要發出慘叫。


    展現在他眼前的東西,很難說是美還是不美,隻是古奧森嚴而且猙獰,叫人想起白晝、黑夜、日月、世界,這種凡人隻是看一眼就算得上逾越的東西。


    嬴政試圖移開視線,他不願意再看下去了,可是沒辦法,視線像是被黏住了一樣——


    不,不是,視線順利移開了,可是移開的視線裏,所見依然是巨大的獸,依然是無處不在翻攪腦漿的囈語。


    不是叫人想起世界,而是這隻獸原本就是世界——既然沒有人見過世界的真容,那世界為什麽不能是一隻眼睛裏長著唇舌的獸?


    所有的思維都凝固了,嬴政前所未有地聽清楚了那些囈語的聲音。


    一句是,“我的,便在於此嗎?”


    一句又是,“我將要一統七國嗎?”


    沒有任何人迴答他,隻有他的聲音在迴蕩,世界的每一隻眼睛,都正低吟著他的囈語。


    渾身都在痛。


    嬴政已經沒力氣在韓國的王座上坐穩了,他滑倒在地上,在過載的疼痛中,本能地蜷縮起來,控製不住地發抖。


    但他還在試圖開口,顫抖的牙齒咬傷了嘴唇,又咬傷了舌頭,發出來的聲音卻清晰而穩定,“倉頡作書,以教後嗣。幼子承詔,謹慎敬戒。”


    世界立刻響應了他的聲音。


    那層層疊疊的囈語開始迴蕩同一句話。


    “倉頡作書——以教後嗣——”


    這是《倉頡篇》的第一句話,是記憶裏那位始皇帝一統七國之後,下令編纂出來以供天下人的識字課本。


    隱藏在這本書中的目的是【書同文】,始皇帝厭倦了七國之中不同的文字,下令普天之下所有人從此都要書寫同一種文字。


    “幼子承詔——謹慎敬戒——”


    從最西之地的秦國,到最東之地的燕國,從最南之國趙,到最北之國楚,此時天下——


    西麵大山中的犬戎,正圍坐在山洞中,燒煮一鍋混合了樹皮和兔肉的羹。


    南美洲茂密的叢林深處,巫師舉起毒蘑菇,高唱


    非洲大草原上,部落的勇士奔跑著追逐獅子,手上削尖的木棍正高高舉起。


    伊朗高原上的帕提亞人正建立起他們的安息帝國。


    在他們所有人都還來不及意識到的時候,有一句話,正如同流水一般,淌到他們的腦子裏。


    “倉頡作書——以教後嗣——”


    囈語層疊迴蕩。


    “幼子承詔——謹慎敬戒——”


    最底層的語言邏輯在這不知厭倦的囈語聲中崩潰,而後再重建。


    世界反饋迴來更多的囈語,來自不同的土地,不同的經緯度,不同膚色和種族的人群。


    此時天下,所有人再開口時,他們的口音,都正在接近嬴政方才說出那句話時的口音。


    囈語不停息。


    他們的口音還會越來越接近嬴政方才說出那句話時的口音。


    所謂眾口一辭,從前讀書時看到這四個字,但在這一刻嬴政才真正理解了這四個的含義。


    這是從前那位始皇帝渴望過卻終於不可企及的偉業,在車同軌和書同文之後,無論如何也難以達成的——


    語同音。


    不期然的,嬴政又想到之前他問出口的那句,“我的,便止於此嗎?”


    這句話是為他自己問的,也是為那位始皇帝問的。


    不管他和那位始皇帝之間究竟存在什麽關係,他也要承認那是波瀾壯闊的一生。


    可始皇帝難道就很滿意自己這波瀾壯闊的一生嗎?


    別開玩笑了、別瞧不起人了!一統七國算什麽,天下還不足夠,天下之中還有更多更多的不足夠。


    秦皇嬴政,他死在東巡途中,駕崩於邢台沙丘。


    十三歲的嬴政很難說清楚他的不滿足,因為實在太多太多,罄竹難書。一直到死前最後一刻他也沒有停下自己的腳步,可這凡人的一生,終究是不足夠。


    就是因為這樣的不足夠,所以現在他聽見女孩兒的聲音,帶著濕潤的氣息,在與他近在咫尺的距離,迴答他的話。


    “何止,你將得到整個世界呢。”


    聲音裏帶著微妙的笑意,又似乎是微妙的惡意。


    最後一絲力氣也用盡了,嬴政終於再也克製不住,他的手指慢慢從女君手中滑落下來。


    世界在他眼前煙消雲散,長滿眼睛的巨獸重新又隱匿了蹤跡,嬴政的視野變得模糊,也可能是在變得清晰。


    他看見韓國的宮室,重疊的帷幕,地上已經幹結了的血跡,還有漸漸飄散起來的血腥氣。


    那無窮無盡的囈語還沒有停息,永遠也不會停息。


    耳朵裏很亂,腦子裏更亂,沒辦法思考,什麽都聽不見。但是無所謂了,這都不重要了。


    嬴政蜷縮在地上,在女君的腳邊,邊喘息邊笑,停了片刻方才意識到鼻子在淌血,後知後覺地伸手去捂。


    血霎時就染紅他的手指,又從指縫裏滲出來,泅濕了衣袖,留下濕漉漉一片紅,空氣中微甜的腥氣漸漸變得濃鬱。


    但他竟然在笑,嘴唇被遮住了,笑意就從眼睛裏溢出來,平靜,柔和,而且心滿意足。


    林久像個怪物一樣站在他麵前,咫尺之地,而他正用一種近似於癡迷的眼神看著這隻怪物。


    他不知道怎麽形容那種感覺,這麽多年從來沒有過的……方才那一刹那,怪物握住了他的手。


    於是那些日夜折磨著他的不滿足短暫的消退了。


    他仍然站在一片漆黑之中,未來的黑幕裹住他的眼睛又堵塞他的耳朵,但那一瞬間,他的確得到了短暫的滿足。


    ——


    李斯就在這時走了進來。


    他遵從嬴政的旨意,把新鄭宮中留下來的韓國宗師帶過來見嬴政,卻沒想到自己會見到這樣一幕。


    嬴政跪在地上……那種姿態稱之為跪應該沒問題?


    問題也確實不在這裏,而是在他手上,全是血,他鼻子裏在流血,之前咬破的嘴唇和舌頭也都在流血,李斯一瞬間想尖叫著喊侍醫。


    但嬴政的神色阻塞了他的嗓子。


    這是他第一次在嬴政臉上看到這種,堪稱瘋癲的狂熱。


    這位年輕的秦王總是給人一種壓抑的印象,大多數時間他臉上都沒有表情,就算是有也很淡,更何況此刻他下半張都被手指擋住了。


    可那種狂熱就是能夠清晰地顯現出來,從他大張著的眼睛裏,從他專注而流淌著微光的眼神裏,也從他指縫間沁出來的鮮血裏。


    順著他注視的方向看去,李斯看見了女君。其實到現在他都不確定這女孩究竟是誰,或者說究竟是什麽東西。


    或許是此時氣氛太怪異了,所以這女孩站在這裏也顯得怪異了起來。


    她穿了一身雪白的衣裙,密密麻麻墜著血紅色的絲絛,又掛了密密麻麻的血紅色鈴鐺。


    李斯盯著那鈴鐺看了一會兒,視野有片刻的恍惚,接著忽然看見一隻血紅色的眼珠,其中又長出亂七八糟的牙齒嘴唇和舌頭。


    寒意一直從尾椎骨升起來,李斯不敢再看了,他重新轉迴視線,竭力移動僵硬的舌頭,“王上——”


    試圖以聲音打破此刻的岑寂。


    ——


    嬴政也確實聽見了他的聲音。


    李斯在說,已經遵從他的旨意將新鄭宮中留下來的宗室都帶了過來,韓國公也在其中,沒來得及逃跑。


    話說到這裏的時候,他口中的韓國公也開口向嬴政說話,稱之為“秦王”。


    嬴政聽得很仔細,盡管他沒有往那個方向看一眼,盡管他沒有在意他們話音裏任何一個字。


    他聽的就隻是話音本身。


    李斯是楚國人,他入秦不久,說話時還保留著楚地那種從舌根發出濁音的習慣。


    韓國公說韓國的官話,這種口音和李斯相似但又不同……嬴政不耐煩再迴想這些語言的特點了。


    因為從今天開始那都是過去了,已經被埋葬的過去,將來還要再往下填上石頭和土的,隻會越埋越深,再也不能見天日的過去。


    此時韓國公開口,說出來的是秦國的口音。


    李斯開口,說出來的也是秦國的口音。


    這麽說也不太確切,時日尚淺,其實他們這時候講話,聲音裏秦國的口音還很淡,但嬴政還是敏銳地分辨出來那一絲痕跡。


    秦國的口音,鹹陽的口音,嬴政自己的口音。


    “倉頡作書——以教後嗣——”


    囈語在無知無覺中,在所有人腦子裏迴蕩,在緩慢而不停地碾碎原有的語言邏輯,再重新構建起新的世界。


    眾口一辭的新世界!


    “何止,你將得到這整個世界呢。”那個聲音又在他腦子裏迴蕩了。


    李斯還在說話,韓國公也還在說話。


    但嬴政已經沒有在聽了,另外一種渴望逐漸填滿了他的心髒,他渴望再一次被滿足,渴望再一次地靠近。


    他打斷李斯的話,李斯聽見他說,“往後見到女君,就像是見到我一樣。”


    李斯停頓住了,開始思索我問的好像不是這個問題?


    這是在要求我行禮麽?


    這個時代的讀書人都有傲氣,之前嬴政對待李斯也稱得上禮遇,無緣無故要求李斯向一個女人行禮,是可以稱得上折辱的行為。


    但李斯遲疑片段,重新向林久行禮,口稱“女君”,腰彎得很低,乃是臣下對待君主的禮儀。


    然而林久沒看他一眼,嬴政也還是沒看他一眼。


    他仍然專注地看著林久,腦子裏亂糟糟的,隻是覺得還不足夠,還想要更多,還想要更近。


    林久仍然向他伸著手,保持著之前的姿態,好像會這樣一直向他伸出手。


    嬴政的指尖顫了顫,但他已經沒有力氣抬起哪怕一根手指頭了。


    所以他稍微動了一下,長發從他頸間傾瀉而下,暴露出他後頸到尾椎一列腫起來的針孔,還在緩慢地往外滲血。


    他把下巴放在了林久手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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