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久看過去。


    她看得很慢,視線掃過場景中的每個人和每一寸細節。


    宴會熱烈,酒肉的香氣肆意橫流。


    宮室中點了比往日多出十倍的蠟燭,燭火煌煌明燈照徹,在這過量的光亮下,所有人都盛裝華服,光彩照人。


    那些明亮的畫麵一一映照在林久純黑的瞳孔中,再一一被拋擲。


    最後她的視線定格在一個人身上,純黑瞳孔光滑的弧麵上,隻映照出那一個人的影子。


    他和所有人一樣坐在明亮的火光中,披著侯爵的華服,長發束起來,其中綴以光亮的金珠。


    看習慣他在外征戰時的隨性之後,再看他這樣嚴整的裝束,多少會覺得格格不入。


    尤其他今天不像從前那樣,低著眼睛,刻意收斂自己的存在感。


    今天他看起來有點肆意,又有點焦躁,那種還沒感到滿足就被迫結束的焦躁。


    他就用那對焦躁得發亮的眼睛看著林久,一直看著。


    林久看過去的時候他非但沒有閃避,而且立刻就笑了起來,那笑容簡直可以說是迫不及待。笑起來的同時他抓起手邊的酒爵,舉向林久,做出敬飲的姿態。


    滿座公卿侯爵,都衣著相似的華服,但這一瞬間那些人全部淡成了褪色的剪影,唯獨他是灰色背景上濃墨重彩的人物。


    火光流淌在他臉上和眼睛裏,那個樣子,就好像他今天來參加這場宴會,在這裏坐了這麽久,就隻是為了等待這一瞬間的對望,就隻是為了敬上這一杯酒。


    太耀眼了,年輕而耀眼,滿座公卿都要被他比成棺材裏的朽木了。


    這也確實是年輕人才會做出來的事情,在座所有人都知道神女麵前固然也設有宴席,但神女根本不吃任何東西。


    這也可以理解,畢竟木雕泥塑麵前盡管擺放著祭品,可誰見過木雕泥塑張嘴吃喝呢。


    所以怎麽會有人向神女舉杯,之前沒有,之後或許也不會有。


    人與人之間才會有舉杯這樣的交際吧,向神女舉杯,是視神女為人,還是視自己為神?


    好像無論怎樣解讀,都隻剩下忤逆和逾越這樣的罪名。


    尤其是在這樣的場合,燈火通明,眾目睽睽之下。


    係統倒吸一口冷氣,感覺下一秒鍾就要血濺當場。


    但什麽都沒有發生,燈影火光下,劉徹舉杯向霍去病的方向,應了那一杯敬飲。


    宴席短暫的停滯一瞬,所有人都看向劉徹,以恭謹或敬畏的神色,並隨他一起舉杯,飲下杯中的甘露。


    林久靜默地看著霍去病喝完那杯甘露,靜默地收迴了視線。


    滿座衣冠,重又高談闊論,燈火流明。


    沒有人留意到那一瞬間的暗潮,係統幾乎都要懷疑自己是看錯了。


    或許那一杯敬飲原本就朝向劉徹,隻是林久坐在劉徹身邊,而目光的偏移又難以測算,所以他才以為是指向林久。


    係統思索了一會兒,感覺就是這樣,是他看錯了也想錯了,畢竟霍去病從前內斂謹慎的印象早已深入人心。


    應該是因為之前聽林久說了那些話,所以這個時候才會胡思亂想吧。


    他輕輕地收迴視線,決定不再關注霍去病。


    但就在那一瞬間,最後一縷還沒來得及收迴來的餘光,瞥見霍去病放下酒爵之後的神色。


    他笑了一下,舔著牙齒,眼睛閃閃發亮,帶著一種幾乎是天真直白的亢奮。


    係統腦子懵了一下。


    他沒有再看迴去,因為已經沒有必要了。


    他明白了,和之前每一次一樣,林久又說對了。


    霍去病,他在戰場上也沒有笑得那樣張揚。


    那種表情,眼睛那麽亮,血都要燒起來了吧。


    這短暫的舉杯敬飲,比之前整個戰爭都還更令他亢奮。


    係統沉默片刻,緩了緩精神受到的衝擊,向林久說,“他這樣挑釁你,你也不在意?”


    是啊這的確算得上挑釁,在今天這樣的場合,玩這樣的小把戲。


    這話說出口的同時,係統有一瞬間的恍惚,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未央宮中的宴席上,霍去病張弓,箭尖對準林久。


    簡直就像是天命的前兆,他腦子裏、骨血裏印刻的東西,從那時候起,其實就已經嶄露頭角了。


    林久沒有說話,隻是把手肘撐在桌案上,像個小女孩那樣,托腮看著宴會上的盛景。


    她還從來沒有在人前做出過如此不莊重的動作,長長的披帛隨著她的動作,一直垂落到桌案上。


    係統腦子又懵了一下。


    林久臉上還是沒有表情,但隨著動作的變化,她整個人的氣度一下子就從冰冷神性轉變成了百無聊賴。


    之前她坐在劉徹身邊是神女,但此刻忽然就變成了公主,是劉徹的妹妹或者女兒,那樣的身份。


    至少在這一瞬間,她似乎,想做人。


    幾乎沒有任何停頓,劉徹抬手為她挽起垂落的披帛。舉止自然而然,沒有多餘的問話,毫無嫌隙地配合了林久的轉變。


    係統緩了緩,又緩了緩。


    他有很多想問的,但是他知道有些問題林久不會迴答。


    所以最後他問的是,“霍去病還在看你。他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之前好像也有這樣的苗頭,但是他沒有表現得這麽鮮明吧。”


    林久平靜地說,“因為他長大了。”


    係統茫然,“啊?”


    林久輕聲說,“他是跟著衛青長大的吧,沒有父親的孩子,能夠教導他的男性長輩隻有衛青這個舅舅。從小到大也習慣聽從衛青的話了吧,畢竟衛青馬奴出身,一路青雲直上,到大將軍長平侯,聽他的話當然不會出錯。”


    係統更茫然了,“啊?啊?”


    林久自顧自地說下去,“應該是從在宴會上射我那一次,衛青不再刻意約束他,之後他走上戰場建功立業,衛青更不會再管他。”


    “但那還是不夠,因為他一直都在側麵戰場,應該怎麽說來著,我不太懂專業術語,大概就是他自己脫離主力部隊,繞後開辟第二戰場。”


    “直到現在,他拿到了第一次正麵戰場的戰績。之前都是他在配合衛青,隻有這一次,他是戰場上的將軍,衛青配合他。”


    “所以,”林久輕聲說,“如今他與衛青之間,其實已經沒有什麽差距了呀。”


    “他長大了,站在和他舅舅同等的高度上,他不必再下意識的,像小孩子、像雛鳥那樣,本能地模仿自己之前見過的成年人的樣子。”


    係統聽得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那所以,他開始展露本性了是嗎?”


    林久聲音還是很輕,“他是感到很自由吧,前所未有的那種自由。一夕之間掙脫了所有束縛,於是覺得自己可以做任何事情,也想要做任何事情。”


    係統反應了一會兒,“這不就是迷茫了嗎,與其說是可以做任何事情,其實是不知道該做什麽事情了吧。”


    “這樣說的話,怎麽感覺你把他當成小孩了。”


    “但他可是霍去病啊,軍功煊赫,是帝國屈指可數的萬戶君侯。你看今日這滿座衣冠,他在其中——”


    他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失語片刻,忽然靈光一現,“張騫之前與人坐論生死而麵色不改,說得出【我就是長安城】這樣慷慨的言辭,可謂鐵膽。”


    “可張騫看他的眼神,根本就帶著敬畏。被張騫用這種眼神注視的人,竟然也會茫然嗎?”


    話音落下係統忽然醒悟過來了,喃喃道,“我明白了,他還年輕,那些功績隻是說明他的武威,但並不能使他長大。”


    “他的確還是小孩子的年紀,會感到茫然。我那樣想,是因為我隻是把他當做霍去病,而沒有意識到他也有血有肉,是個還沒長大的年輕人。”


    係統的語氣也變得茫然了,“這樣想的話,衛青已經足夠年少有為,在這樣的年歲,就得到這樣的功績。與之相匹配的,就是時時刻刻的內斂、謹慎、縝密。那霍去病呢,如此的高位,他是不是也會覺得沉重?”


    係統想到更多東西,他一邊覺得很奇怪,竟然能夠說出來這麽多話,就好像是在談論朋友那樣。


    一邊又覺得真是奇妙,這年輕人波瀾壯闊的一生,就像是一卷長畫那樣,徐徐展開在他麵前。


    他迫切地想得到林久的確認,想知道背負這種命運的人,會不會覺得沉重。


    但林久隻是說,“他和衛青不一樣。”


    係統沉默片刻,“衛青不管他,就是因為看出來他跟自己不一樣嗎。我沒有想到,衛青這樣性情柔和的男人,也會有這樣殘忍的一麵。”


    “但其實這好像也是一種慈悲,不管他就是放棄了控製他的機會,讓他自己選擇自己要走的路。”


    係統越說越茫然,他沉思良久,最後隻是喃喃說,“可是,為什麽要放開他的手呢。畢竟是他的外甥啊。尤其是他們兩個這樣,衛青其實就像是他的父兄一樣吧。”


    林久說,“為什麽不放開他的手呢。”


    “衛青可以有無數個乖巧的外甥,但他這一生,也隻會遇到一個霍去病。”


    係統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其實不太聽得懂林久在說什麽,隻是忽然覺得很悵然,就是長大之後發現沒辦法再迴到小時候的那種悵然。


    這時候宴席上的樂音變了,綿長柔婉,如同低柔的歎息。


    有侍女魚貫而入,撤掉殘宴,重新呈上新鮮的菜色,添上嶄新的酒具。


    蠟燭也換了新的,原本逐漸黯淡的光焰一下子又明亮起來。


    係統的悵然消失了,新奇地看著這些事,“這就是添酒迴燈重開宴嗎?這個時代也這樣麽?”


    “因為菜和酒都冷掉了吧,要換新的。”林久說。


    叫阿竹的那個侍女一直跟在她身後,此時也接過侍宴侍女手中的酒樽,在林久麵前新換的酒爵中注滿調了甘蔗汁的酒。


    劉徹已經舉杯與滿座同飲了第一杯酒,就在他放下酒杯的同時,阿竹捧著酒樽又退迴林久身後的時候,林久舉起注滿酒的酒爵。


    她的姿態有點生疏,兩隻手捧起酒杯,而沒有像禮儀要求的那樣,一手舉杯,一手挽住袖口。


    她和劉徹坐得太近了,視線稍微偏轉就能看見劉徹的側臉。


    這樣近的距離,係統輕易就看見劉徹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


    就像是之前及時挽起披帛一樣,他根本就是時刻在留意林久的動向。


    但林久沒有看他,隻是埋頭喝完一滿杯酒,滿滿一杯。


    神像張嘴,以唇舌,享用祭祀用的酒。


    所有人都傻了,有些人甚至難以維持表象,不顧場合地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林久把喝空的酒爵又放迴去,鐵質的酒爵是銀色,與從前青銅酒爵的金色並不相同。


    她看了一會兒這種新的酒爵,像是在發呆,然後又看向劉徹。


    劉徹也正在看她。


    他們對視,然後她笑了一下。


    是那種溫溫軟軟的,小女孩兒的笑。


    倘若內心的聲音能具象化,劉徹心中拉響的警報已經掀翻了整個未央宮的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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