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思慮隻持續了一瞬間,劉徹立刻就鎮定了下來。


    他自認不是庸人,不會自亂陣腳,在他還沒弄清楚神女的用意時,他最應該做的就是按照他自己的心意,做他自己應該做的事情。


    何況他也很看重霍去病,這是衛青的外甥,衛子夫的外甥。


    他小的時候就時常跟在劉徹身邊,後來他逐漸地長大,到足夠走上戰場的年紀,就像是劉徹從未央宮放飛到戰場上的鷂鷹。


    劉徹也很期待,當這隻鷹飛到更大更輝煌的戰場上時,又將為未央宮帶迴來什麽樣的獵物。


    春天再一次到來的時候,大將軍長平侯衛青再度領兵出征。一同出征的將領名單中,有冠軍侯霍去病,沒有飛將軍李廣。


    這也是長安城中的一件大事,陛下發下詔書,免去了李廣的官職。曾經煊赫一時的李將軍,就這樣消失在長安城的風雨之中了。


    有人說他迴老家了,走的時候很平靜,沒有眾人想象中的驚怒,穿著布衣,牽著一匹瘦馬,據說是要找個水草豐茂的地方去養馬。


    更多的人隻把這話當做一個笑話,隻要稍微知道一點李廣的為人,就不會把這個人和養馬這種事牽扯到一起。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


    趙平第二次跟隨在那個人身後出征。


    從嫖姚校尉,到驃騎將軍冠軍侯,趙平還從來沒見過升遷如此之快的將軍,更何況這一年他隻有十七歲,年輕得可怕。


    他叫霍去病。


    趙平在心裏想著這個名字,就像從前在心裏想著衛青的名字一樣。


    這一次再見,他覺得君侯長大了一點,或許是因為年齡的增長,也或許是因為權勢的增長,他的麵孔變得冷硬,眺望遠方時,流露出深沉的氣度。


    趙平心裏覺得敬服,但又有些失落。


    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個老實人,在軍中多年,從來沒有做過出格的事情,按部就班地打仗和升遷,服從上官的每一句話,同時也小心保住自己的性命。


    此生最兇險的事情就是跟隨在冠軍侯身後的那一場廝殺,孤軍深入傷亡慘重,取得絕大的榮耀也冒著絕大的風險。


    封賞和爵位到手之後,趙平迴家了一次。


    他出生長大的天水郡安逸如常,每一張麵孔都親切,見到他的每一個人都湊上來,熱切地吹捧他如今的地位。


    趙平對此隻是稍微一笑而已,隻有他自己知道,每天晚上睡著高床軟枕,他卻總是驚醒。


    他總是夢見那一天……不是封賞得爵的那一天,而是跟在君侯馬後衝進匈奴陣中的那一天。好多人,好多活人,更多死人,被砍斷的頭顱衝天而起,血噴濺出來的聲音震耳欲聾。


    那麽多袍澤都死在那一天,趙平活著迴來,卻並不覺得自己應該迴來。


    他所學習的騎術和武藝其實都不足以支撐他迴來,死裏逃生,隻是僥幸而已。


    但那樣的僥幸往後應該是不會有了,君侯出身顯貴,如今的身份也顯貴,已經有了立身的軍功,想必不會再像從前任職區區一個嫖姚校尉時那樣行險。


    這也許就是最好的結果,人總不能依靠著行險度過一生吧。


    起先趙平以為自己鬆了一口氣。


    但他每晚還是做那個夢,那一天,喊殺聲和血噴濺出來的聲音,每個夜晚都在他耳朵裏他腦子裏迴放。


    趙平越來越多地迴憶起那一天。


    他意識到他舍不得那一天。


    從前他對自己的認知其實是錯的,他根本不是一個安分守己的老實人,那種人是不會想著在戰場上爭奪軍功的。


    而他這麽多年棧戀軍中不肯離去,等的是封賞,是得爵,但更是那天的戰場,殺人,揚名,血和金銀爵位一樣令他激動。


    趙平讀過的書少,他很難講清楚心裏那團火是為什麽燃起,更多的東西,他也說不清楚。


    但他開始意識到,那些人吹捧他時,他表麵上微微一笑,心裏其實在傲慢地冷笑。


    他想這些人真可憐,隻看得見爵位和封賞,卻看不見這些東西上都沾著血。


    男人就應該得到這種沾著血的戰利品,而真正的輝煌時刻隻在戰場,更是這些人窮盡一生不可得見甚至不可想象的場麵。


    他說不清為什麽那麽多年他一直小心地保全自己,此時卻忽然開始渴望起冒險。


    但他知道此後再也不會有像那樣冒險的機會了。


    應當如此,趙平也讚同君侯在麵對匈奴人時執行更穩妥的對策,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年輕的將軍,也應當惜身。


    但君侯側過臉,他舉起馬鞭,指著遠方,“你看那座雪白的山,像不像一個雪白的女人。”


    “女人”這兩個字,在軍中往往有一種曖昧的含義。但說這話時他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語氣也不戲謔,就叫人沒法生出綺麗的念想。


    趙平愣了一下才意識到君侯在向他說話。


    他沒有急著迴應,而是順著君侯的視線遠望,看見一座浮在天邊的,雲一樣縹緲而又雪白的山。


    在這個沒有仗可以打的漫長冬天,趙平也說不清楚自己是以什麽樣的心態,悄悄地學習了一些匈奴人的語言。


    他依稀記得那是匈奴人的聖山,匈奴人認為無論他們走到哪一寸土地,抬頭就能望見這座山,因為山一直望著他們,那是他們的聖山,他們敬奉聖山,聖山也注視著他們。


    那座聖山。


    趙平迴憶著一根蠕動的舌頭,教他匈奴話的那條老邁的舌頭。


    匈奴人稱之為爛祭係……狼居胥。一個拗口的名字。


    此後不久,趙平就明白了,為什麽他渴望冒險。


    或者說他渴望的其實並不是冒險,而是跟隨在君侯的馬後冒險。


    因為更多像他一樣的人來了,趙平完全想不出君侯是怎樣做到的,但君侯麾下開始匯聚起一支特殊的軍隊,每一個人的騎射都極其精湛。


    君侯說隻要精兵,但漢軍中的精兵是有限的。


    沒有辦法,在大將軍長平侯衛青出征之前,大漢甚至沒有一個像樣子的馬場。


    在弓馬騎射方麵天然弱於馬背上長大的匈奴人,大多數時間是依仗著強壯的體格和精良的裝備,強行壓製匈奴人的軍隊。


    所以君侯匯聚的這一支軍隊,並不是漢軍,而是漢軍之前虜獲的匈奴人。


    趙平驚呆了。


    他第一反應是,君侯怎麽敢?


    第二個反應是,大漢怎麽敢?


    他看不懂。


    從高皇帝白登之圍開始,大漢與匈奴便是世仇,七十年來不是沒有人想過以匈奴人壓製匈奴人,但從來沒有人真正做到過。


    冠冕堂皇的說法是,匈奴人是蠻夷野人,不服王化。


    但實際上的原因是,兩軍交戰之際,漢人難以信任匈奴人,擔心匈奴人臨陣逃脫,甚至叛變。匈奴人也對漢人心有疑慮,憂心漢人故意讓他們去送死。


    因此漢人俘虜的匈奴人雖然多,卻不敢盡情把他們派上戰場。


    趙平知道君侯曾經任用過匈奴人做向導,從此立下通天的軍功。但那畢竟隻是一個匈奴人,一個向導而已,真正的主力還是漢人的軍士。


    況且這種事也不是君侯首創,如今的大將軍長平侯衛青曾經也在軍中任用匈奴人,再往上追溯也不乏更多的事跡。


    但無論是衛青還是衛青之前的那些將軍,都沒能解決過大規模的漢人和大規模的匈奴人之間的相處問題。


    其實非要說的話,君侯也並沒有試圖解決這個問題,他用另一個辦法規避了這個問題……如今他麾下這隻軍隊中多的是匈奴人,漢人反而寥寥無幾。


    但這豈不是更危險!一旦這些匈奴人想要叛變,君侯立刻就要授首。


    趙平原本還期待君侯有特殊的辦法,能夠馴服匈奴人。


    可君侯什麽也沒有做,他對待匈奴人也不親熱,甚至也說不上平和,或許是錯覺,但趙平總覺得他在匈奴人麵前表現得有些傲慢。


    這麽說有點奇怪,但趙平總覺得,君侯此時的姿態,才真正符合他的身份,從長安城來到這裏的,可以出入未央宮的顯貴。


    不過他對待趙平這些曾經一起死裏逃生的下屬也並不親熱,細說起來,倒是和對待匈奴人的姿態差不多。


    趙平並不覺得難以忍受,雖然說是同生共死過,但他也並不覺得和君侯很親近,君侯是他的上官而並不是他的袍澤,他敬服君侯,也不僅僅是因為他們同生共死過。


    這種感覺很難以言語表述,趙平悄悄地觀察過,他從前的袍澤們也都對此安之若素,並沒有不滿的地方。


    或許隻有和君侯一起征戰過的人,才能懂那種感覺。換句話說,和君侯一起征戰過的人,都能懂那種感覺。


    匈奴人對此也沒有表露出任何不滿,但趙平總是憂心忡忡,覺得他們包藏禍心。但又覺得既然君侯不準備行險,那在大軍之中,想必這些匈奴人也有幾分顧慮。


    然而不久之後他就意識到自己大錯特錯,君侯哪裏是行事穩妥,哪裏是要惜身,這一次他所作所為簡直比上一次還要更兇險。


    至少之前他隻是繞到了匈奴大軍的後方而已,這一次竟然要真正孤軍深入,徹底甩開身後衛青所率領的大軍。


    他的兵鋒,要直指那座雪白的聖山!


    趙平覺得君侯瘋了,他跟著君侯,所以他也瘋了。


    盡管君侯看起來很冷靜,每奔襲一段時間,他就下令停下,派遣斥候,紮營修整。


    他派出去的斥候全都是匈奴人,趙平有時候會疑惑,匈奴人真的會盡心為漢人做斥候麽?


    然後來不及更深入地思考了,因為實在是太快了,趙平從來沒想過一支軍隊能夠以如此快的速度在匈奴人的土地上縱橫深入。


    其實這也不難理解,為了這樣的速度,他們拋棄了所有輜重和糧草,吃飯就是在馬背上吃幹糧,趙平有些不習慣,但那些匈奴人反倒一副熟稔的樣子。


    彼竭我盈,故克之。前車之鑒猶在,趙平憂心忡忡。


    這麽多人在戈壁上奔馳是沒辦法隱蔽的,大將軍率領的大軍引走了匈奴的大軍,但還有小股的匈奴人四散在戈壁的角落裏。


    而且君侯似乎也在有計劃地清繳這些小股的匈奴人。


    趙平心裏起了一個可怕的念頭,如果真的如他所想,那大將軍甚至不必擊潰匈奴的主力部隊,隻需要一直拖住他們,死拖在戰場上。


    那君侯就能輕易清繳掉後方這些小股的匈奴,斷絕匈奴大軍所有的補給。


    屆時匈奴人就成了大將軍籠子裏的鳥雀,不廢吹灰之力就能贏。


    然而趙平想不到君侯要怎樣完成這個目標,首先,他缺人,這茫茫地戈壁上,一旦有人戰死,是很難再補充兵員的,而君侯帶的人也並不多。


    君侯解決這個問題的方式,雖然超出了趙平的想象,但也同樣合情合理。


    他將新近俘虜的匈奴人繼續補充進隊伍裏。


    但這樣下來,匈奴人越來越多,漢人則越來越少,就像是駕著一輛失控的馬車橫衝直撞,一不留神就要落個粉身碎骨。


    趙平越發地憂心忡忡,終於在一次修整時鼓起勇氣走到君侯身邊,他想要提醒君侯關注一下漢軍和匈奴人之間的差異。


    但君侯沒有看他,隻是眺望那座越來越近的山。


    趙平猶豫很久,不知道該怎麽樣開口。


    這時君侯轉過臉,趙平注意到他在吃什麽東西,咀嚼時發出咬碎琉璃一樣的聲音,還有一股香甜的氣味飄過來,有點像蜂蜜,但又不完全一樣。


    “想吃?”君侯問他。


    趙平這才意識到他已經在君侯身邊愣了一會兒,頓時漲紅了臉,但卻說不出話,心裏暗暗覺得,君侯大約會分給他一點。


    這時候的蜂蜜是很珍貴的食物,他也隻吃過幾次而已,吃了這麽多天的幹糧之後,聞到這樣香甜的氣味,他也有點,隻是有一點想吃。


    君侯從鬥篷裏摸出一個絲綢縫製的小袋子,從中拿出一小塊紅褐色的東西。


    趙平幾乎要伸出手了。


    但君侯把那塊東西吃進了自己嘴裏。


    趙平目瞪口呆,感到一股混亂。


    或許是因為匈奴人的威脅太大,戰場上太危險,大漢固然軍紀森嚴,但將軍多是愛民如子。從李廣李將軍的身先士卒,到大將軍衛青與士卒吃同樣的食物。


    總之不會像君侯這樣!


    但君侯向他笑了一下,一直到很多年以後,趙平迴想起自己的戎馬生涯,也依然記得這個笑。君侯極少笑。


    然後君侯舉起馬鞭,揮鞭向前,大聲說,“這東西叫糖,乃神女親賜,將糖塊化入水中,就是未央宮宴席上的甘霖。想吃很簡單,打下狼居胥山,迴到長安城,這樣的糖塊,你們人人有份!”


    趙平愣住了。


    不知不覺間,很多人已經圍到了他們身邊,君侯說的這些話,所有人都聽得到。


    但趙平顧不了這些了,他先想到神女,與神女相關聯,糖塊的珍貴自然不言而喻了。


    然而打下狼居胥山?不知不覺間他們竟然已經距離這座山這樣近了,但那可是匈奴人的聖山!


    讓匈奴人去打他們自己的聖山?他再一次覺得君侯瘋了。


    但真是興奮啊,渾身的血都像是燒起了火,在長安城中喝再多再好的酒,也不能與此時此刻相比擬。


    狼居胥,狼居胥。趙平在心裏念著這三個字,如果能跟在君侯的馬後,死在那座山腳下,豈不是比老死在天水郡的高床上暢快一萬倍!


    英雄莫死床榻!


    趙平縱馬衝了上去!


    然後他發現他竟然衝在了後麵,那些被他擔心臨陣叛變的匈奴人,每一個似乎都比他更興奮,比他衝得更快!


    ——


    月亮升到中天的時候,霍去病帶著軍隊深入到了雪山的深處。


    一路深入,沒有人知道要往哪裏去,也沒有人敢問。


    他們帶足了食物,也有人帶路,走上幾天幾夜也不怕。


    身上的血腥氣將要被一路上的雪埋幹淨了,但君侯的威望反而更加熾烈。


    他們在狼居胥山下打了一場巨大的勝仗,以少對多,但那些匈奴人完全沒有預料到他們會出現,看待他們的眼神就像是看待神兵天將一般。


    兩軍交戰之始完全是一場屠殺,後來匈奴人緩過來之後,他們短暫地陷入了苦戰。


    但距離拉得太近,匈奴人弓馬的優勢難以發揮,最後終究是大勢已去,迴天無力。


    就這麽簡單地贏了。


    當然不可能,然而以趙平那點微末的文采,也隻能這樣幹巴巴地描述這場精彩絕倫的戰爭了。


    他們殺了很多人,俘虜了很多人,還有很多牛羊,馬俘虜得少一點,因為殺得太多了,但其實也已經很多了。


    打完休息了一會兒,然後殺了很多牛羊,吃了一頓飽飯,再然後君侯下令睡覺,睡了一個白天之後,爬起來吃飯,吃完押著牛羊進山。


    進山之後也這樣,白天睡覺,晚上行軍。


    狼居胥是一座雪山,山裏很冷,晚上尤其冷,趙平搓了搓手,感到肚子裏吃下去的羊肉在暖烘烘地發出熱氣。


    他同樣不知道君侯要做什麽,但看了看君侯腰間的劍,心裏有點猜測。


    那是七尺的長劍,極長。


    據說大將軍衛青劍術高超,步戰很厲害。君侯身為大將軍的外甥,應當得到劍術的真傳。


    但趙平沒見過君侯用劍,上一次出征時,君侯佩的還是三尺的劍,可以用作實戰,但這次七尺的長劍,就僅僅隻是禮器了,真正到了要殺人的時候,拔劍的時間已經足夠被殺死三次了。


    帶這樣的劍,是為了封禪吧。


    趙平猜得沒錯,君侯的確是要封禪。


    他帶著殺敵最多的軍卒往山上走,其中有匈奴人也有漢人,趙平也在其中。


    餘下的人都留在山腳下,看守牛羊和俘虜。


    他每往上走一步,身後就留下兩個人,一左一右地站在簡陋的山路兩端。


    匈奴人費盡千辛萬苦鋪出來的通往聖山山頂的裏,此時站滿了漢人的軍隊,就如同漢室皇帝祭祖時,站著內侍的太廟下的那條路。


    最後趙平也留下來站著,還有人在跟著君侯往上走。


    最後兩個人也留下來,兩個匈奴人,手持漢軍的茅和劍,在這一場封禪中,站在離君侯最近的位置。


    他們也是這場戰爭中殺敵最多的軍卒。


    君侯獨自一個人走上山頂,那裏用雪和石頭堆了一個簡易的祭台,君侯默默在祭台上擺上那柄七尺的長劍。


    所有人在這一瞬間肅穆莊嚴了起來,趙平也跟著挺直了腰杆,餘光看見匈奴的大祭司站在君侯身後。


    這個大祭司不大老實,趙平私底下聽到他對身邊一個小匈奴人說,我不死是為了將我腦子裏的東西傳下去,你難道以為你的老師是沒有氣節的人嗎。


    他不知道趙平懂得匈奴話,因此沒有太避諱趙平。


    趙平覺得這個人確實有點氣節,封狼居胥對於匈奴人來說,絕對是莫大的恥辱,但這個老匈奴竟然麵無表情,腰背挺直地站在君侯身後。


    這是已經不在意人間的事情,更不在意生死的境界。


    但他還沒有刺殺君侯的膽氣,趙平很放心。


    月亮升得更高,今天的月亮似乎亮得有點出奇,四周的雪山,被映照得像是鎏銀的水精,那種輝煌燦爛的景象。


    趙平出神地想,他此生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明亮的月亮呢。


    天上地下,一片沉寂,隻聽得見君侯祝頌天地的聲音,空曠而遼遠,仿佛迴蕩在整個天地之間。


    封禪之後,君侯把劍收迴來,繼續往上走。


    往上走。


    趙平忽然意識到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君侯原本就在山頂,還能怎麽往上走?上麵還能有什麽東西?


    他想跳起來,但竟然莫名地不敢,隻好以餘光悄悄地看。


    月光更亮了,四周的山都像是在發光,那光竟然不刺眼,而是柔和的,就像是月光一樣。


    置身此地,容易叫人生出幻覺,如同置身在月宮之中。


    在這樣的光芒籠罩下,山頂上似乎盛開了一朵重瓣的花,又像是女人重重的裙裾。


    趙平忽然想起君侯此前所說,山就像是一個雪白的女人。


    君侯就踩著這些裙裾一般的月光,登上比山頂更高的地方。


    莫非是另一場封禪?趙平疑惑地想。


    那個置身世外的大祭司忽然渾身顫抖地跪了下去,竟然是五體投地的大禮!


    趙平像是被雷劈了一樣,猛然震悚!


    他知道了,這並不是封禪,封禪是祭祀天地,但姿態是高高在上的,譬如君侯封狼居胥,實在是在昭告上天,此後狼居胥山將成為我大漢的疆土,這是祭祀之人立下的功績。


    但現在君侯跪了下去。


    他是要祭祀,真正的祭祀。


    更多的光從天上灑下來,流光的裙裾,飄散著。


    現在那個封禪的山頂已經變成半山腰了,月光硬生生地把整座山長高了一截,飄散的裙裾遮住了新的山頂。


    趙平跪了下去,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神女,隻有神女,隻能是神女。她來了。君侯要向她獻上祭祀。


    趙平大腦一片空白,這是他第一次親眼直麵神跡,倒是曾經聽說過神女青睞君侯的傳聞。


    君侯開始向神女祝頌,聲音清亮,所有人都聽得見。


    趙平不大確定這算不算祝頌,因為他在……唱一首歌。


    浴蘭湯兮沐芳——


    華采衣兮若英——


    靈連蜷兮既留——


    兮昭昭兮未央——


    楚辭,九歌之中,雲中君的篇章。


    此時趙平並不知道,這場祭祀其實並不是君侯的意願,他也算是臨危受命。


    他也想不到,唱這樣的歌用以祭祀神女,是否有些敷衍。


    天上地下,水晶與銀交織在一起,歌聲迴蕩在雪山寂靜的深處,嗓音是年輕的,聲調似乎也說不上蒼涼,然而趙平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麵。


    聽見這歌聲的所有人都淚流滿麵。


    不知道為什麽流淚,似乎是欣喜,身為凡人,塵壽百載,卻竟然有幸得以見到神女的天顏。


    趙平終究是凡人,他看不見更多的東西,也聽不見更多的東西,隻是模糊的淚眼,依稀看見,月光覆蓋之下,神女的裙裾上,似乎逐漸生長出一些奇異的花紋。


    係統也看見那些花紋,生長,勾連,如同藤蔓。


    不過此時他也和所有人一樣茫然,既不知道林久為什麽過來,也不知道她是怎麽過來的。


    他隻看見一束月光落在未央宮中,再然後就到了這裏,聽霍去病唱歌。


    雲中君這一節,並不長,很快就唱完了。


    霍去病站起來,提著劍。他身上有一種冷肅的氣質,就像是降臨人間的戰神,神擋殺神。


    係統膽戰心驚地看著他,生怕他下一秒鍾就拔劍殺人。


    但他沒有要拔劍的意思,甚至沒有看林久一眼,他隻是抬頭看著天,視線近乎貪婪。


    他說,“原來走到山頂之後,還能繼續再往上走。”


    又說,“我還從來沒有離天這樣近過。”


    他說話時,有什麽東西從他唇齒間露出來一點點痕跡。


    係統瞪大了眼睛,他認出來那是一塊糖,霍去病口中竟然含著一塊糖,就算不提為神女祝頌,可他在封禪時竟然含著一塊糖!


    盡管他隻有十七歲,但係統還是難以想象,他含著糖塊,說出莊嚴的祝詞,祭告天地,封狼居胥。


    但又想到他輾轉千裏,一路殺人時大概也這樣吃糖,聞著血腥味,舔著舌尖上的甜味。


    他靠近了一點,幾乎要抓住林久的頭發。


    所有人都低著頭,並不敢多看,是以隻有係統看到他這樣堪稱放肆的行為。


    但他沒有伸出手,他隻是問,“如果一直往前走,能不能一直走到天上?”


    沒有人迴答他。


    但他繼續說,“往後我能不能舉劍冊封神女,就像今天封狼居胥一樣。”


    封禪並非隻是祭告天地而已,同時也會給山中河中的神以冊封,最出名的典例就是泰山神,曾經被秦始皇下詔書冊封。


    但風流雲散,曾經那個封號,也失散在項羽在鹹陽宮中放的那一把火裏了。


    而即便猖狂如秦皇,他封禪時,麵對的終究不是真正的神明,因此敢以人身,壓神一頭,視天神為自己的臣屬。


    霍去病忽然笑了,糖吃完了,他說,“如果有那一天,我封神女千秋萬歲,長樂無極。”


    他拜了三下,又一步一步倒退著迴到山頂,如果不聽他說的話,這就像是最正常不過的禮節而已。


    ——


    未央宮中,所有宮人都小心翼翼,恨不得踮起腳尖走路,生怕發出一點最細微的聲音。


    所有人都知道天子在宣室殿中發了大脾氣,幾乎砸碎了能砸的一切東西。:,,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靠換裝係統偽裝神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布穀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布穀子並收藏我靠換裝係統偽裝神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