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久站起身。


    她走出清涼殿時,月光照落在她身上,她的影子落在宮殿的台階上,拉得長長的,一直長到影子顯現不出來的陰影深處。


    當她走動時,帶起微微的風,衣袂晃動著,影子也微微地晃動著,帶動著陰影似乎也微微在晃動。


    一時間就好像所有的陰影都化為了她的影子,月光之下所有的陰影都牽連著她的裙擺,凡陰影所至,她的耳目無所不達。


    ——


    燈燭之下,盛宴正酣。


    劉徹高坐主位,舉杯與滿座賓客遙遙相敬,而後滿飲下一整杯酒。


    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天子今日出奇的高興,他的臉發紅,笑意在他臉上蕩漾著,就像是太陽的光輝蕩漾在水麵上,放著喜氣洋洋的紅光。


    他大聲與左右談笑著,一杯又一杯地喝酒,燭火照在他臉上,那張容光煥發的麵孔一掃往日的喜怒不形於色,那種神色簡直已經超出高興的範疇,而更應該稱之為興奮了。


    沒有人覺得怪異,所有人都覺得自己看得懂天子為什麽露出這樣的容色。


    他們悄悄地看向主賓的席位,那裏坐著一個沉默而內斂到不怎麽起眼的,但時至今日就算他再沉默再內斂,滿朝上下,帝國上下,也再沒有一個敢於輕視他的人。


    大將軍長平侯衛青,以軍功而取得萬戶食邑的大漢軍神。


    繼元光四年,從匈奴樓煩王、白羊王所部手中奪取河套之地。


    沉寂三年之後,衛侯此次率大軍西出定襄,正麵擊潰匈奴各部聚集起來的數萬軍隊,殲敵上萬,俘虜無算。


    迫使匈奴大軍退守漠北,將漠南漠北的匈奴人截斷成了兩截。


    而且更重要的是,此一戰徹底肅清了定襄郡的匈奴禍患。


    疆土安定曰定,辟地有德曰襄。


    昔年高皇帝於此地設郡,郡名取“定襄”兩字,其中深意,便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平息此地經年的動亂。


    如今漢室國祚傳承七十年,白登之圍的恥辱未遠,高皇帝的野望終於實現。


    這是值得開太廟寫祭文將此功績上稟列祖列宗的大事。


    當然值得高興!值得興奮!值得一飲百杯,以醉相賀!


    但他們所有人都猜錯了,對於劉徹來說,定襄的事情自然值得高興,但還不至於高興到這樣的程度。


    他已經不記得他有多少年沒有失態過了,每天高坐在宣室殿上朝綱獨斷,喜怒無形,皇帝本應該是這樣,但今天他高興得簡直要發狂。


    他沒辦法克製,也完全不想克製。


    因為實在是太珍貴了也太難得了,這麽多年過去,隻有在今天,他真真切切地意識到自己終於抓住了神女的裙角。


    很多年以前,他就堪破了神權的本質,試圖以皇權進行模仿。


    這並不難,在他眼中神女固然威嚴而且高不可攀,但她的行事並不機密,在劉徹眼中一瞬間就能找出她無數個破綻。


    倘若將這些破綻一一仔細地闡述,係統會聽得直冒冷汗。


    但劉徹依然以無比的謹慎去做這件事,不惜一切代價,不擇一切手段。因為固然神女有無數的破綻,但她的權位卻也不是假的。


    暗地裏他已經默默地將這件事進行了很多年,其中有成功有失敗,更有伴隨始終的不安和忌憚。


    劉徹至今還記得神女曾經帶他觀天視地,那一次他得以短暫地以神的視線俯瞰山河,並據此畫出了一冊《山河社稷圖》。


    時至今日那冊圖畫依然被劉徹珍藏在身邊,他用這冊圖畫來提醒自己,神女有觀天視地的眼睛,要隨時做好她看到一切、看破一切的準備。


    已經知道了這樣的真相,仍然選擇篡權神權,這件事情簡直就兇險得像是脫掉鞋子在刀尖上走路。


    但劉徹不得不這麽做,因為他就是會做這種事的人,更因為他坐在不得不做這種事的位置上。


    劉徹還沒有忘記神女始終垂涎他的血肉,他沒有要與神女為敵的想法,並不敢。


    他隻是想在神女真正咬下來之前,試圖使自己掌握一些能夠反抗的能力。


    因為不知道神女什麽時候咬下來,不願意就這樣死掉,更……不甘心。


    既然見到了世間有神,那誰還甘心滿足於區區一個世俗的皇位?倘若得到了神權,我也將能夠成為新的神!


    在內心最深處,他就是這麽想的。


    他心裏也清楚自己在做取死的事,但又覺得如果是為這樣的事而死,那人生在世也沒有什麽遺憾。


    可是他成功了。


    他將自己這段時間所得出的一部分成果用在了這場戰爭之中,朝中公卿所看到的不過是衛青所取得的戰功,而他們看不到的,真正擺到劉徹案上的是這一戰所付出的代價。


    與從前那些戰役相比較起來,微不足道的代價!


    劉徹微微閉了閉眼睛,嘴角克製不住地上揚。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用的,他看到的那些東西是對的。


    他放下酒杯,手中空空卻又覺得自己正抓著神女的衣角,距離神女的尊位也不過一步之遙而已。


    神權正在他手中,那條路在他麵前鋪展開了,通天坦途,成神之路!


    劉徹知道這樣的心緒隻是虛幻的假象,他僅僅隻是邁出了一步而已,距離那個目標依然遙不可及。


    但他依然放任自己稍微沉浸在這樣虛幻的歡喜之中,因為雖然隻是第一步……但也至關重要的、最重要的一步啊。


    這時,劉徹感到耳邊忽然安靜了下來。


    他微微皺起眉頭,立刻感到不悅。


    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群臣之前也一直都很有眼色地和他一起高興,談笑和飲酒的聲音從未斷絕,漢宮中很久沒有這樣歡欣的氣氛。


    可現在這些喜氣洋洋的聲音竟然停住了,是誰,竟敢在今天打擾他的興致?


    劉徹憤怒地睜開了眼睛。


    就像是一盆冷水劈頭蓋臉地澆下來,他沸騰的大腦在這一眼、一個刹那的時間,就冷靜了下來。


    第一眼他看見的是銀白的光輝,月光照進了宮殿,並且亮得不可思議,昏黃的燭光在月光下苟延殘喘地縮成一團,整座宮殿都煥發出一種嶄亮的銀光,像是忽然變成了一座白銀澆築的宮殿。


    有人從結霜一般的銀白地麵上走來,赤腳,拖著長長的雪白裙裾和長長的烏黑長發。


    就像是月宮中的神女踩著月光駕臨凡塵。


    劉徹看著她慢慢走過來,所有人都看著她慢慢走過來。


    沒有人知道她是不是從月宮中來的神女,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是真正的神女。


    劉徹沉默了片刻,站了起來。


    所有人都跟著他一起站了起來,鴉雀無聲。


    神女從容地走上蔓延到主位上的台階,從容地在劉徹的位置上坐下來。


    起先她沒有流露出要出席這場宴會的意思,劉徹也沒有邀請她,他每天都花費很長的時間待在神女身邊,但同時又謹慎地絕少打擾神女。


    尤其是絕少以國事打擾神女。


    一直以來神女也沒有對此流露出不滿,她像是劉徹所期望地那樣,安安靜靜的,平日裏甚至從不走出清涼殿。


    尤其是在上次,以那冊紙簡蓄意試探過後,而她依然毫無反應的時候。


    劉徹簡直已經不把她當做一個活的神女,而隻當自己在清涼殿中供奉了一個神女的偶像——盡管是血肉做的偶像,但仍然隻是一個偶像。


    雖然劉徹也不大確定組成她身軀的是不是血肉,但想來也與木偶泥像有什麽差別。


    可今天她竟然走出來了!木偶泥像自己動了,是……有了什麽變故?


    劉徹飛快地思索著。


    他一直沒有坐下,因為上首隻設了一個主座,神女坐了,劉徹就沒有地方再坐。


    而劉徹不坐,也沒有人敢坐下。


    氣氛一時詭異地僵硬住了,但甚至沒有人敢看向神女,試圖從她的臉色中揣摩出一些隱藏的意味,而隻是以餘光隱蔽地關注著她。


    然後他們就看到,她沒有留意這有些滑稽的,站了滿宮殿的人,她的視線隻是在看向一個人。


    所有人的視線都跟隨她一起落在那個人身上。


    冠軍侯,霍去病。


    此前已經有很多人在默默地關注著他。


    十六歲的列侯,大漢何曾有過如此年輕的列候?又有“冠軍”兩字作為封號,冠絕全軍,陛下竟然對一個十六歲的年輕人懷抱有如此高遠的期望。


    在此之前霍去病也不能說是默默無聞,他畢竟是衛青的外甥,又常跟隨在衛青身邊,長大一些之後更是時常隨侍在天子左右。


    但那僅是止於“出身顯貴”這一層麵的關注,看到他的人在意的隻是他身份,而並非是他本身。


    直到今日,他跟隨在衛青身後走上戰場,軍功在他肋下聚攏成展開的巨翼,一舉衝破了籠罩在他身上的衛青的餘輝。


    這一戰他取得了自己的功勳和爵位,也開始綻放出獨屬於自己的榮光。真是驕人的成就和驕人的年紀,正當少年時,抱劍揚聲威。


    此前席間很多人都默默地關注著他,試圖從這個年輕人身上找出非凡的征兆。


    然而他並沒有顯露出什麽異於常人的地方,得到了這樣的殊榮,臉上也不見得意的光彩,而且並不與人談笑,沉默而內斂的模樣,就像是一個年少許多的衛青。


    衛青。


    不知有多少人在暗中咬牙切齒地想,不愧是甥舅,學得了衛青的驍勇,另還學得了衛青的難纏。


    但現在這個觀點被一道視線打破了。


    他們意識到,神女在看他。


    這是否意味著。


    塑造他的人並不是衛青,而是此時正注視他的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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