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她這樣行禮的時候,林久已經低下了頭,仿佛對她的一舉一動毫不在意,並不將她這個太後放在眼裏。


    如此昭然若揭的輕視,讓王太後的身體稍微僵硬了一下,表情也變得凝滯。


    劉徹就一直看著她,眼睛很冷淡。


    片刻之後,王太後的神色緩和了下來,怒氣和憤恨都從她臉上消失了,現在她的麵孔變得柔和而美麗,然後她叫劉徹的名字,“徹兒。”


    劉徹站起來,走到她麵前,向她行禮,叫“母後。”


    於是這對母子終於可以心平氣和地說話。


    王太後說得多一些,喋喋不休地抱怨,大意是,“田蚡是當朝丞相,又是你的舅舅,他隻是想要一座大一些的房子,你為什麽要和他計較這些田宅上的小事。”


    係統大概聽明白了,“所以這件事情就是,田蚡收受賄賂收得太多太過分了,劉徹忍不住要發火了,然後田蚡察覺出自己要倒黴了,所以趕緊讓王太後過來,壓住劉徹,別讓劉徹對他動手,是這樣嗎?”


    他征求林久的意見。


    “是的吧。”林久迴答得很漫不經心,她在擺弄一串琉璃珠子,仿佛很好奇其中的編織技巧。


    係統倒是很關心皇帝和太後的對話,“那王太後有點過分啊,她說得這麽輕描淡寫,什麽田蚡想要大一些的田宅。可長安的田宅,那都是什麽樣的價錢?東方朔在劉徹跟前奉承了那麽多年,都隻能住城邊的城邊的破爛小院子。”


    林久沒迴答,過了一會兒,係統又說,“但是劉徹也不是不能容人的皇帝吧,田蚡到底是想要多大的田宅啊,搞得劉徹都要發火。”


    “這個我也不清楚啊,田蚡的胃口肯定不會小就是了,那可是一個徹頭徹尾貪婪不知足的人。不過劉徹發火肯定不隻是因為田宅,或者再直白一點地說,根本就不是因為田宅。”林久說。


    此時劉徹和王太後的對話已經到了尾聲,王太後說了很多田蚡的事情,還說劉徹小時候的事情,最後仿佛真情流露,落下淚來,說,“我們母子在竇太皇太後和竇家人手下忍讓了這麽多年,如今竇太皇太後雖然逝去,竇家人卻還都活著啊。偌大朝堂上,除了你親舅舅,還有誰會真心為你做事呢。”


    劉徹的反應則有些奇怪,怎麽說呢,王太後說話,他聽得很認真,看起來仿佛對這番話也十分動容。王太後走的時候,他親自送王太後走出宣室殿,執禮甚恭。


    但就是,係統看著劉徹的神色,就是覺得很奇怪,有種說不上來的違和感。


    王太後慢慢走遠了,劉徹很快轉過身,又走迴到林久身邊,俯身幫林久解開糾纏在一起的彩色絲線。


    他這個動作做得很自然,批閱奏章的手在解開絲帶時,也顯得很靈活,眉眼也慢慢帶上笑意,說,“神女喜歡這些嗎,我下次讓少府多準備一些。”


    他說話的聲音輕柔又溫和,但係統忽然意識到那種違和感從何而來了。


    劉徹說,林久喜歡這些。這沒錯,因為林久從方才開始,就一直在擺弄這些絲線編製成的絡子,先前那些藤球、琉璃珠什麽的,她都隻拿起來一下就又放下,唯獨在這些絲線上,花費了很多時間,還試圖去解開仔細看。


    可是劉徹是怎麽知道的?他方才一直在跟王太後說話啊?


    於是水落石出,真相大白,那看不清楚的違和感的源頭暴露了出來。


    他執禮甚恭是因為他根本就沒在意王太後說了什麽,真正動容的人是不會有心思再履行這些嚴苛的禮儀的,所以劉徹根本就沒有動容,他在裝,他從頭到尾都在王太後麵前裝。


    他甚至有餘暇在裝出動容的同時,留意林久的一舉一動。


    係統沒說話,他忽然覺得有點冷。


    其實這隻是一件小事,劉徹隻是在王太後麵前虛與委蛇了一下,除此之外什麽都沒發生,甚至不會有任何人知道宣室殿上發生的這些對話。


    但就是這麽一件根本不值得注意的小事,讓係統感到了一股發自內核的冷意,有那麽一瞬間他幾乎說不出話,仿佛牙齒都被這股冷意凍得黏在了一起。


    比起真切的溫度變動,這更像是一種冥冥之中的預感,仿佛有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即將發生。


    係統忽然問林久,“劉徹的時代,有王氏外戚幹政嗎?田蚡在大漢朝堂上,有站到最後嗎?”


    林久說,“沒有。”


    頓了頓,她又說,“沒有。”


    她不是在重複一個答案,係統問了兩個問題,她就迴答了兩個問題。


    “那田蚡從權傾朝野,到徹底垮台。王太後從前朝幹政,到悄無聲息,這中間發生了什麽?劉徹做了什麽?”係統幾乎是急不可待地問出了這個問題。


    沒有迴答。


    宣室殿上,照落一地天光,跪在地上的侍臣慢慢都站起來。


    這是古老的西漢時代,古老到尚未形成“帝王起居注”這樣的製度,那些隨侍在側的侍臣便隻是隨侍在劉徹身側,供他驅使和傳喚。而不會像後世一樣,舉著筆和紙,記錄下皇帝的一言一行。


    兩千年之後,沒有人能打撈出來這些沉沒在時光深處的一言一行,曆史的許多細節,便隨著這一言一行散失在千年不絕的風中,逐漸變得麵目模糊。


    係統沒有再說話了,甚至沒有再發出一絲聲息。


    劉徹陪林久玩了一會兒那些彩色的絲線,王太後走後,他的心情似乎就變得很好,將鋪滿半個漆案的竹簡和刻刀都推到地上,一整個上午都不理朝政,而隻是陪著林久玩女孩子的遊戲。


    林久不說話,他就一直說話,語氣溫柔有耐心,而且從始至終都帶著笑意,這時候他看起來又很和善了,係統留意到他其實和王太後長得很相似。


    王太後王娡,這其實也是一個傳奇的女人,倘若說竇太皇太後是權勢的傳奇,王太後就是寵愛的傳奇。


    她出身寒微,甚至可以說是卑賤。出生,長大,然後嫁給一個平平無奇的男人,這原本是她一生定死的軌跡。


    可她長得很美,又不甘心如此過完一生,於是她離開了那個平平無奇的丈夫,走進了太子的府邸,侍奉那時還是太子的漢景帝。


    後來她得到了景帝的寵愛,生下了兒子,再後來她的兒子成了太子,又成了皇帝,她從一個微賤的女人成為大漢的太後,此時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她長得很美,當然很美,沒有美貌她憑什麽以再嫁之身得到漢景帝的寵愛呢,那是在史家貴比黃金的書頁上也能留下一筆墨跡的美貌。


    劉徹的麵孔上就留有這種美貌的痕跡,他其實和他母親長得很相似。


    和林久玩遊戲時他側著頭,天光照亮他半邊麵孔,這一年他二十二歲,如此年輕。


    他笑著,然後忽然開口說,“神女,宮中新來了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你想見她嗎?我讓她過來吧。”


    這話說得有點孩子氣,或者說有點像是在哄小孩子,兩個人玩遊戲有些無聊,我們再找一個新的同伴,這樣子。


    林久抬起頭,她看了劉徹一眼,眼睛裏不帶什麽情緒,很快又低下頭,繼續擺弄糾結成一團的彩色絲線,似乎對新的玩伴並不感興趣。


    劉徹就看向身邊的侍臣,他沒說話,也不需要說話。侍臣恭敬地行禮,然後悄無聲息地後退著走出了宣室殿。


    那個女孩子很快就被侍臣帶了進來,果然很年輕,甚至可以說是年幼。


    林久如今一直保持著十六歲的年貌,她看起來不比林久成熟多少。


    走上宣室殿時她顯而易見有些膽怯,腳步遲疑且慢,但行為舉止間還是能看出有很好的教養,脊背挺直,行走時裙角晃動的幅度都很輕微。


    劉徹抬眼看向她,她彎曲膝蓋,立刻就要跪下。


    “上來。”劉徹說,言簡意賅。


    女孩子愣住了,不知道該怎麽辦。侍臣走在她身後,此時伸手推了她一把,她立刻睜大了眼睛,惶恐得像是要哭出來了。


    但最終她沒有哭,隻是胸脯起伏的幅度很大,她在深深地吸氣又吐氣,便藉由這一舉動保持鎮定,慢慢走到了劉徹麵前。


    她跪坐下來。


    劉徹站起來,抓起她的胳膊,將她的手放到林久那些玩具上,用很輕的聲音說,“神女,讓她陪你玩,好不好?”


    他這話說得也像是在哄小孩子,林久這次連頭都懶得抬了。


    劉徹得不到迴應,也沒有再問,拿起地上的奏折,往後退了一步。


    於是隻留下那個陌生的女孩子待在林久身邊,獨自在寂靜無聲的宣室殿上麵對這個詭譎的神女,皇帝在身側虎視眈眈。


    “這……”係統呆滯地說,“這是什麽情況啊,我怎麽有點看不懂?”


    那個女孩子看起來比係統還要更看不懂,她看起來有點像是養在深閨中的貴女,但又有點不像。


    這個時代真正的貴女都囂張跋扈,不會像她這樣膽怯而緊張。可這個時代也隻有真正的貴女,方能有這樣一雙白皙柔軟的手。她捏起彩色的絲線時,手指白得簡直讓人想起春天的雪。


    於是她的身份就顯得昭然若揭了。


    “是貴族家中的庶女吧?因為長得美麗,所以不用幹活。特意養出來的那種漂亮女兒。”係統猜測到。


    “可是劉徹讓她過來幹嘛呀,這種女孩兒都會養得比較膽小吧,她都不敢跟你說話吧?”


    就在這時,女孩兒說話了。


    細聲細氣地,說,“神女喜歡桃花嗎?我知道用這樣的絲線,從這裏穿過去,可以打出桃花形狀的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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