係統幾乎是呻/吟著念出了書封上的那行字,“……四書章句集注。”


    單把這部書拎出來說,仿佛並不很出名。因此,在提起這部書時,往往要在之前加上前綴:“南宋朱熹所著”、“明清時期科舉的題庫和標準答案。”


    明清以後,世所奉行的儒家思想,盡在這一部書中了。


    係統遲疑地說,“你拿的這是第一卷,還是刪減版?”


    這樣一部書,有些人一生都讀不完,其中內容,自然不可能隻是林久手中那一本書所能完全容納寫的,所以係統有此一問。


    林久淡定地說,“刪減版有什麽問題,就算是兒童版,也不影響使用。”


    係統緩緩打出一個問號,“你確定嗎?這可是經義,錯了一個字、少掉一個斷句都會引發學派之間持續百年的辯論,然後你現在告訴我就算是兒童版也不影響使用?”


    “是的,不影響使用。”林久平靜地說。


    係統激動起來了,“你是不是看不起董仲舒?你拿兒童版《四書章句集注》糊弄他?你根本就蒙混不過去的!你堂堂神女,怎麽可以犯這種錯誤?人設會崩塌的!”


    他的話說完了,卻沒有得到林久的迴複,於是精神海中陷入了一片死寂,係統幾乎就要在這片死寂中生出不安。


    林久忽然開口道,“你之前,應該不太樂意我用神女的方式去完成任務吧。”


    她沒有給係統留下說話的餘地,自顧自地說下去,“為什麽突然開始擔心我崩人設?”


    係統愣了一下,聲音陡然低下去,含含糊糊地說,“……我關心你嘛。”


    “原來是這樣啊。”林久平平淡淡地接受了係統的答複,仿佛全然信任係統。


    這時董仲舒恰好又在侍臣的引領下走上宣室殿,林久的視線自然往董仲舒的方向看去,係統鬆了一口氣,立刻轉移話題,“董仲舒迴來了哎。”


    林久沒說話。


    係統繼續轉移話題,“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他這一迴來,逼格碎了起碼一半。”


    重新站在宣室殿上,董仲舒的表情看起來還是很平靜。


    他顯而易見在等待劉徹開口,可劉徹根本就沒有開口的意思,他跪坐著往後挪動雙膝,抬手向林久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引著董仲舒進來的侍臣又站迴原位,照進來的天光在高闊的宮室中漫漫飛舞,沒有人說話,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從劉徹身上,向林久身上轉移。


    從現在開始,林久接管了這一方戰場。


    董仲舒看了林久一眼,他平靜的表情在此時有了一絲波瀾。


    但也僅僅隻是看了一眼,然後他就低垂下頭顱,雙膝跪地,擺出了先前麵對劉徹時那樣的姿態。


    恭謹,守禮,無懈可擊。


    可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樣的姿態何嚐不是一種傲慢?


    他也確實該傲慢。


    竇太皇太後已經死去了,宣室殿上劉徹年紀尚輕,他拿捏這位君主的心思就像是小孩子拿捏手裏的玩具。他隻是說了幾句話,寫了幾卷竹簡,此後從朝堂到天下便都要按照他的言語去思考去運轉。


    以己心代天心,何異於在世稱神!


    所以他倦怠,他傲慢,他漫不經心,因為他已經得到了凡人這一生所能得到最大的成就,往前往後,都已經是,無路可走。


    可是林久比他更漫不經心,她看著董仲舒,可她的神色冷漠得簡直像是在看著一塊石頭,或者一根野草。


    董仲舒一言不發,他又變成了那個樣子,濃厚睫毛遮擋下,眼珠子都不見一絲轉動。


    林久也一言不發,隻是將手中的書放在了漆案上。


    宣室殿上的侍臣走上前來,要將這書從漆案上拿起。


    可林久抬手就擋住了侍臣的手。


    【祝英台】套裝的主體是一件襴衫,寬袍大袖,中以宮絛束出腰身,這本是讀書的年輕男孩子的裝扮,穿在身上顯得儒雅,有文人氣度。


    可此時林久穿著這衣裳,什麽儒雅什麽文人氣度,在她身上找不到一分一毫。她抬手時,大袖飄蕩,就像是天邊忽然翻卷起來的一片雲海。


    劉徹側首看過來,侍臣畏懼地收迴手,深深彎下腰。


    林久垂下眼,睫毛在眼下壓出一層陰影,她開口,說,“此天書也。”


    一片岑寂。


    劉徹豁然立起,彎腰去拿漆案上的那本“天書”。


    這次神女沒有再阻攔,他順利地將那本書拿在了手裏,觸手綿軟又柔韌,書頁仿佛絹帛,卻又異於絹帛。


    劉徹不動聲色地鬆了一口氣。


    揣摩人心是帝王的本能,和神女在一起的時候,他更是幾乎將全部心思都放在神女身上。


    神女說的話和做出的動作都很少,但他讀得懂神女的意圖。


    神女說,“此天書耶”,既然是天書,侍臣就不配觸碰。


    劉徹親手捧著這一冊天書,從高坐上走下,一直走到董仲舒麵前。


    此乃天子降階。


    方才宣室殿上議定“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這樣改天換地一般的政論時,劉徹尚且安坐,此時卻因為神女的一句話,而站起來走了下來。


    他們有了一個短暫的對視,董仲舒看著劉徹,在年輕的皇帝眼中看到了探究。


    神女為什麽特意將他叫迴來,還要給他天書?董仲舒,在神女眼中,此人莫非也有特異之處?


    神女還在看著,不可失態。


    劉徹垂下眼簾,走迴他先前的位置,重新坐下。


    董仲舒慢慢地、慢慢地翻開書頁。


    時間仿佛都在此時變慢了,係統看見董仲舒的指尖開始細微地發著抖。


    他的唿吸聲變得沉重,眼神興奮得簡直像是有火在裏麵燒,瞳孔擴張仿佛狩獵中的野獸,死死地盯著那本書,不存在有片刻的眨動。


    方才他和劉徹達成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共識,宣室殿上他多從容,襯得劉徹身邊其他人都狼狽又難看,整日擁擠在君主身邊,為了那一點點功名利祿爭來奪去,像一群盯著肉骨頭的野狗。


    可現在他的神色也不比盯著肉骨頭的野狗好看多少,甚至更急切,更狼狽,更難堪!


    係統懵了,“為什麽他的反應這麽大?這不應當。不對,有問題,肯定有問題。”


    林久不迴答係統,她隻是居高臨下地看著董仲舒。


    董仲舒此時方才反應過來,急切地抬起頭去看林久,雙手仍然按壓在書頁上,仿佛怕自己一放手,這本書就要被旁人搶走。


    他的視線不再平靜了,變得很明亮,可卻並不是那種咄咄逼人的明亮,怎麽去形容他此時的眼神呢,就好像願意付出己身所擁有的全部,隻為祈求神女的垂憐。


    林久看著他,用一種堪稱殘忍的,無動於衷的神色。


    董仲舒膝行著往前爬了兩步,眼睛裏幾乎要流出淚水,他張開嘴,卻說不出話,隻是看著林久,絕望和渴望怎麽能在一張臉上同時出現?看見他此時的表情,天地也要為之動容吧。


    可林久不動容。


    迎著這樣的視線,她的神色沒有絲毫的變動,隻是動了動嘴唇,施舍一般地念,“——存天理,滅人欲。”


    她隻念出這六個字。


    董仲舒的反應卻像是有六重天空一起塌下來——天塌六遍,世道改換。


    確乎是世道改換,這可是兩千年之後的儒家思想,是董仲舒改換儒家經義兩千年之後的儒家思想。


    誠然董仲舒看不透具體的年代,但他還是大致分辨出了這書裏記載的是什麽東西:那是按照他的思路走下去之後的,儒學未來全部的經義。


    他渴望地、可憐地望著林久。


    先前他隻為揚名,而不在乎自己身後的名聲是善是惡。這是真的不在乎嗎?是沒辦法去在乎啊。


    人壽百年爾,蓋棺定論之後,千秋功過任由世人評說。


    你人都死掉了,躺進棺材裏了,還能管得住史家刀筆如何記述你,後人言語如何評述你嗎?


    別說是管得住了,哪怕隻是想得知自己在後世的評價,也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原本,原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對於董仲舒來說,忽然就有了這麽一個可能性。


    他手裏捧著書。


    這是神女為他帶來的書,跨越凡人不可逾越的時光——


    多少個晝夜他伏案讀經,揚名立萬,揚名立萬,可是聖人的經文裏,不見揚名立萬的途徑啊!


    窮盡經書,書山無路。


    於是他走出自己的路,他推翻經文,他褻瀆聖人,他將聖人的脖頸推到劉徹的屠刀之下,隻為在這個原本並不屬於儒家的時代裏,發出儒生董仲舒的聲音。


    而現在他得到了一本書,後世的儒家學派是否據有天下?後世的儒生又如何看待他董仲舒?盡在這一本書中!


    這種劇透命運的誘惑,真的有人能扛得住嗎?至少此時此刻的董仲舒扛不住。


    所以他急切,他迫切,他可憐巴巴地看著林久,因為他想讀懂這本書,太想了。


    然而——


    他讀不懂。


    此時是西漢時代,風行的文字是小篆乃至隸書,與明清之後的字體大相庭徑。這本書中董仲舒唯一認識的六個字就是“存天理、滅人欲”,這還是因為有神女親口念給他聽。


    誠然他可以通過猜測,來敲定大部分文字所代表的含義,然而這可是經義,錯了一個字、少掉一個斷句,都會引發學派之間持續百年的辯論,就是這種經義,董仲舒怎麽可能敢去猜測?


    這可不僅僅是經義,更是百年千年之後後人對董仲舒這個人的評議。


    係統簡直要忍不住為林久起立鼓掌了,真是絕妙的計策,她往董仲舒麵前吊的這一根胡蘿卜實在是太精妙了,從今天開始,董仲舒就將成為她腳底下的狗!


    然而,要董仲舒這條狗,有什麽用呢?


    係統試圖猜測林久的意圖,“你下一步是想讓董仲舒把《四書章句集注》的內容宣揚出去嗎?可是時代不同,根本就不適配啊。”


    林久詫異,“宣揚什麽?我們難道有《四書章句集注》嗎?”


    係統呆住了,過了一會兒,他尖叫起來,“你沒有《四書章句集注》,你手裏的隻是刪減版,這麽薄這麽小的一冊書,這是比兒童版刪減得還要更嚴重的那種刪減版吧?或者根本就隻是一個開頭!”


    “是這樣的。”林久說。


    係統不可置信道,“你耍董仲舒?你這是,你這是空手套白狼!”


    林久無所謂地說,“套得住就是了。”


    “可是,可是,”係統結結巴巴地說,“沒有《四書章句集注》,你要董仲舒幹什麽,他沒有用啊?”


    “你怎麽可以這樣說?”林久義正言辭地反駁係統,“董仲舒是人才,人才在哪裏都可以發光!”


    然後她轉向董仲舒,先前她說了四個字,“此天書耶”,現在她又說了四個字,“天書匿字。”


    你為什麽看不懂這本書上的字?因為天書隱匿了寫在其中的字跡。


    董仲舒愣愣地看著林久,係統也愣愣地看著林久。


    接下來林久又說了兩句話。


    第一句是,想要解讀天書,就要先製造出記載天書的載體,這種載體就叫做紙。


    第二句是,造紙需要用到漁網、樹皮、麻繩。


    係統緩緩露出一個地鐵老人看手機的迷惑表情。


    “所以,你真正的目的是——”他的聲音飄忽得不成樣子,“你要讓董仲舒去研究造紙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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