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朔懷著複雜的心情走上宣室殿,這象征著帝國權力中心的宮室。


    梁柱壯闊,穹頂巍峨,年輕的皇帝盤踞在漆案之後,漆黑服色的侍臣束手而立。


    偌大宮殿中靜得落針可聞,就連人的唿吸聲,在這裏仿佛也是不存在的,隻有燭光在地麵上投落明滅不定的光影,方才能使人意識到,這座宮殿中的光陰並未凝滯。


    當年漢相蕭何為高皇帝劉邦營建宮室時,曾向高皇帝語雲,“非壯麗無以重威。”


    曾聽聞,不見未央宮,不足以語壯麗,不見宣室殿,不足以語重威。


    東方朔感到一陣目眩,這不是他第一次麵見劉徹,這也不是他第一次走上宣室殿,但這又好像是他第一次麵見劉徹,第一次走上宣室殿。


    年輕的皇帝就坐在上首的漆案之後,如此觸手可及的距離,濃重的陰影籠罩著他的麵孔,東方朔看不清楚他的神色,隻看見他捧著一卷竹簡,微微低著頭,仿佛正讀得入神。


    東方朔深吸一口氣,深深一拜,而後他向劉徹說,“臣日前於夢中見神女,得授一夜起樓台之術。”


    ————————


    在東方朔觀察劉徹的同時,劉徹也在觀察他。


    他對這個名字乃至這個人都並不陌生,在那群待詔學士中,他召見東方朔的次數算得上頻繁。


    對於劉徹來說,他生下來就是景帝的皇子,生下來就習慣以俯瞰的視角去注視那些跪在宣室殿上的朝臣,誰有才華,誰不堪大用,這都是他一眼掃過去,就能得出結論的事情。


    東方朔在那群待詔學士中,算得上是有大才的人,他開口時,話裏行間那種耀眼的才華簡直要滿溢出來。


    可是,那又如何?劉徹身為皇帝,身邊難道還缺這麽一兩個有大才的人嗎?東方朔也還沒才華橫溢到不可代替!


    所以他召見東方朔的理由並非是看重才華,比這個理由還要再簡單一點。


    簡單到僅僅隻是因為——


    東方朔很好笑。


    這個名字第一次出現在劉徹的視野中,是因為東方朔給他寫了一封自薦書,寫滿了三千片的竹簡。


    劉徹用了兩個月讀完那一封自薦書,或者換個形容詞,他用了兩個月才笑完那一份自薦書。


    東方朔這樣的人,劉徹見得多了,他從讀那份自薦書的第一個字開始,就明白東方朔想從他這裏得到什麽東西了。


    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東方朔想把自己的才華賣給他,此時千千萬萬的人都想把自己的才華賣給他。


    可在東方朔之前還從未有人幹過如此驚世駭俗的事情,他一封自薦書就寫滿了三千片的竹簡啊。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東方朔成功了,因為他給劉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東方朔從這時起就一敗塗地了,因為他給劉徹留下的並不是他以為的那種印象。


    從第一次見到這個名字開始,劉徹對東方朔的印象就固定成了兩個字,笑話。


    此後東方朔的表現也並未超出這個印象範疇。


    和其他待詔學士比起來,劉徹對他的關注度非常高:他關注著東方朔每一次的語不驚人死不休,關注著他每一次絞盡腦汁地想以言語吸引自己的注意力,從而得到升遷。


    可是他總也得不到升遷,於是下一次他又會準備上加倍的“語不驚人死不休”,對於劉徹來說,也就意味著他將得到加倍好笑的笑話。


    東方朔講的笑話很好笑,東方朔這個笑話也很好笑。這就是劉徹全部的想法。


    作為漢室的皇帝,偌大帝國的主人,劉徹平日裏要處理許多重大或者瑣碎的事務。朝綱獨斷,隻手撐天,威風是真的威風,疲憊也是真的疲憊。


    都這麽疲憊了,給自己找點樂子怎麽了?


    東方朔就是這個劉徹找給自己的樂子,他在論政諷諫上的才華可以被一千一萬個人代替,可他在製造笑話上的才華卻獨步天下。倘若不出意外,劉徹原本是準備將他在“笑話”的位置上擺放個幾十年的。


    他東方朔,有大才的東方朔,將在劉徹的朝堂上,以“笑話”的身份,活到老,活到死。


    倘若不出意外——


    可偏偏出了意外。


    溫室殿中,迴響著年輕人響亮的話語,打碎了經年籠罩於此的肅穆。


    劉徹看著東方朔,不,此時不能再說劉徹看著東方朔了,而是應該說,劉徹瞪著東方朔!


    濃重的陰影籠罩住了皇帝的麵孔,因此沒有人能看見,劉徹此時的神情有多麽地猙獰。


    他說什麽?他剛才說什麽?這個弄臣,這個笑話,這個東方朔,他竟然說——


    “臣日前於夢中見神女,得授一夜起樓台之術。”


    他怎麽敢!怎麽敢提到神女,怎麽敢在夢中見神女,怎麽敢得到神女傳授的“一夜起樓台”之術!


    神女分明,分明是劉徹的,是劉徹一個人的!


    端坐上首的皇帝久久不發一言。


    東方朔變得茫然起來,他開始遲疑,皇帝方才是不是讀書入神了,因此沒有聽到他說出的話?他要再說一遍嗎?他在夢中見到了神女,得到了神女傳授的一夜起樓台之術。


    或者再表述得更直白些,他已經學會了神女傳授的一夜起樓台之術,請求皇帝帶他去見神女,好讓他當麵向神女展示,自己從夢中學會的那“一夜起樓台之術”。


    遲疑再遲疑,猶豫再猶豫,東方朔又叫了一聲,“陛下——”


    他的話沒有說完,他聽見“砰”的一聲。


    宣室殿中,所有束手謹立的侍臣忽然在此刻同時下跪,他們彎曲膝蓋,低下頭,漆黑的衣擺落在地麵上,如同遊曳的蛇尾。


    東方朔茫然地左看看,右看看。


    光線昏暗,他看不見跪在地上的那些人後頸和臉頰沁出的冷汗,他也不能理解怎麽所有人突然都跪下了?


    他所看見的隻是皇帝忽然將捧在手中的竹簡擲到了桌案上,甚至並沒有用上多大的力氣啊,發出的聲音也很輕,遠遠稱不上響亮。


    從這一刻的反應就能看出來,東方朔——他是個笨蛋。


    劉徹高高在上地看著東方朔,嘴邊不知不覺已經勾起了一絲冷笑。


    東方朔擅射覆,劉徹無聊時會將他召過來解悶,他每次都能精準地說出被劉徹覆蓋起來的是什麽東西,每一次,從無例外。


    到了這種地步,已經不止是擅射覆了,而是在射覆的技藝上獨步天下。


    像他這樣的人,理應已經觸摸到了命理的大門,冥冥之中也能感知到自身的命途走向。


    東方朔當然也不例外,劉徹在觀察他時能看得出來,他其實已經意識到了他此時注定不能得到他妄想中的權勢和地位。


    可他還是千方百計地走到了劉徹的麵前。


    這一年是建元六年,東方朔二十六歲,給劉徹寫自薦書時,他二十一歲。


    如此的年輕,擅長射覆是真的,年少輕狂也不是假的!縱然意識到了慘淡的命運,卻終不能甘心,而是自恃才華,還要再掙紮。


    可是他掙紮錯了啊,他在劉徹麵前千方百計絞盡腦汁地展示自己的才華,可從頭到尾他從未看清楚劉徹的心意。


    從前他看不出劉徹拿他當笑話,如今他也看不出劉徹因他而暴怒。


    他隻是站在宣室殿上,茫然地左看右看,膝蓋微微地彎曲了一點,又直起來,然後再彎曲下去——他不明白為什麽所有人忽然就都跪倒了,他在猶豫自己要不要也跟著跪一跪。


    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愚蠢的人!劉徹不喜歡聰明人,但劉徹更厭惡愚蠢的人,東方朔曾經提供過的所有笑話加在一起都無法抵消掉他此刻表現出來的愚蠢。


    劉徹眼神中的刻毒簡直已經無法掩飾了,惡劣的情緒在他內心翻湧,簡直要翻湧出一片黑色的沼澤。


    他從來都不是好脾氣的君主,恰恰相反,他殘暴、恣肆、刻薄、寡恩,且在不該忍耐的時刻絕不忍耐。


    他對自己的性格心知肚明,可他同時對自己的身份心知肚明。他是皇帝,他理所當然殘暴、恣肆、刻薄、寡恩,且在不該忍耐的時刻絕不忍耐。


    他端坐在宣室殿上操縱他臣子們的命運,猶如居高臨下的神。


    東方朔這個人,在他麵前算什麽?他輕易就能碾死他,像碾死一隻微不足道的螻蟻,車裂、腰斬、俱五刑,他想對東方朔做什麽就能做什麽,甚至不需要一個理由。


    可此時他什麽都不能做,他什麽都做不了!


    他甚至還要站起來,走下去,走到東方朔麵前,對東方朔露出笑容。


    對這麽愚蠢的一個人露出笑容,然後對他說——


    關於跪與不跪,東方朔尚且沒猶豫出個結果,便看見端坐上首的皇帝站了起來。


    年輕的皇帝個子很高,當他站在宣室殿的高位上時,看起來比實際的身高還要更高。


    東方朔情不自禁地仰望他,看見搖晃的燭影隨著他起身的動作而變動形狀,在宣室殿的後牆上留下扭曲的巨大陰影。


    這一瞬間的威嚴,便如同行走在人間的天神。


    天神從高位上走下來,向他微笑,以春風一般的語氣向他說,“如此,東方卿便與我同去見神女。”


    東方朔在一瞬間激動得說不出話。


    他未曾想過如此輕易就能見到神女,實際上他今天來求見劉徹,是懷抱著破釜沉舟的心態。


    他已經理解了水泥的用處,可他卻沒辦法見到神女,見不到神女,他就沒辦法製作水泥,而僅憑借著神女留下的那些水泥,是做不成什麽事情的。


    來此之前他設想過自己會被刁難,畢竟夢中得授神術,此事過於荒誕,而那麽點水泥也不足夠他拿出什麽強有力的證明。


    隻是沒想到,如此輕易的,他就能去見神女。


    陛下是信任著我這個微末之人的啊!


    跟隨在劉徹身後,東方朔悄悄擦掉了眼角激動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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