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十五月圓這一日,甘氏交待傅明初在家念書作畫寫字,一家三口並含霜含月便往崇業坊去了。


    棲雲先生交遊甚廣,乃大錦有名的道士,極擅天文、地理、道家、占卜、陰陽之學,倍受時人推崇。


    傅家一家三口到了玄都觀,那兒已經人山人海,道觀前麵的大廣場已經坐滿了信道的人,隻等棲雲先生開講。


    傅有餘領著甘氏和傅明予,找了個遮陰的地方坐了下來。


    棲雲先生身著銀白道袍,手持拂塵,眉發雪白,一派仙風道骨的模樣。開口講經的時候,聲音低沉悠揚,抑揚頓挫,經法講得深入淺出,便是吵鬧的孩童,在這樣圓融的聲音下,也變得安靜下來。


    一場經法演說完畢,傅明予也覺得身心愉悅。


    因著人多,甘氏讓傅有餘去馬車上等她們,便拉著傅明予,帶著含霜含月,跟著人群急急往道觀內走去。


    “予兒,咱們也去抽簽。”


    今日棲雲先生隻解三支簽,大家都是衝著這個來的。


    傅明予跟著她娘親東擠擠西避避,等了將近兩個時辰,才進得主殿。


    上了香、捐了香油錢後,便有一個慈眉善目的道姑遞過來一個簽筒。


    甘氏接過簽筒,有些忐忑地問道姑:“仙姑,請問可有人抽中了?”


    那三支簽做了特殊記號,隻有抽中帶記號的,才能得棲雲先生親自解簽。


    道姑點點頭,說道:“已有兩位有緣人請了掛了,如今還剩最後一支。”


    甘氏聽了,將簽筒塞到傅明予手中,“予兒,你來請掛。”


    傅明予倒是對那支簽不是很執著,抽到最好,滿足了她娘親的心願;抽不到也無妨,她一向秉承的是事在人為,水到渠成。


    是以傅明予拿著簽筒,搖了幾下,一支簽落地,卻是支沒有任何簽文的。


    隻見道姑撿起簽子,先道了聲恭喜,“善信是今日最後一位抽中棲雲先生的簽的,二位請隨我來。”


    甘氏開心笑道:“我予兒運氣不錯。”


    傅明予和甘氏跟著道姑,穿越了一片桃林,到了一座安靜的院子。


    “二位稍等。”道姑說完,便上前敲了敲門。


    待得屋內傳出一聲“請進”,道姑才推開門,將甘氏母女二人請了進去,然後關了門。


    甘氏讓含霜含月留在門外,自己帶傅明予進了屋。


    坐在棲雲先生麵前,傅明予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不由得驚歎,棲雲先生鬆形鶴骨,長得極好,看著似乎還有些眼熟。


    棲雲先生卻是光明正大地打量來人,“二位抽中了這支無字簽,可有什麽想問的?”


    “道長,我想問姻緣。”甘氏道。


    “道長,我想問營生。”傅明予道。


    母女倆竟是同時出聲。


    甘氏看了眼傅明予,快速說了一句:“道長,問姻緣便好。”


    然後又說了傅明予的八字。


    傅明予看了看她娘親,突然就紅了臉。


    棲雲先生聽了,隱藏在寬袖中的手隨意掐了幾下,眸光便變得意味深長起來,若是細看,隱隱還能看到其中的微不可查的笑意。


    隻聽他說道:“這位小善信天格象素,五行俱權,循環相生,圓通暢達,福祉無窮,所求必能如願。”


    “大師的意思是,我女兒的姻緣也能如願?”甘氏問道。


    棲雲先生微笑著點頭,“正是,紅鸞星已動,所求之人,近在眼前,二位可多多留意身邊之人。”


    “放下心結,可得成百年好事。”棲雲先生又對傅明予說道。


    問了心中所想,得了棲雲先生的話,甘氏忍不住想知道更多,棲雲先生卻是無論如何都不肯再細說了。


    “噯,多謝道長,多謝道長指點。”


    甘氏心滿意足,拉著傅明予,再三感謝了棲雲先生,喜滋滋地告辭了。


    待從屋內出來,含霜來到傅明予身邊,低聲說道:“娘子,季大人在那。”


    傅明予順著含霜的目光望去,便見季年站在院子裏離門口最近的一棵高大槐樹下,一動不動地看著棲雲先生的房門。


    看到傅明予從屋內出來,季年這才看向她,遠遠對她點了點頭。


    甘氏看著自家女兒與一個陌生男子的互動,心裏詫異,更多的是驚豔,實在是男子容貌太過出色。


    長安竟然藏著這樣好看的郎君。


    傅明予低聲跟甘氏打了聲招唿,然後走到季年跟前,行了禮,說道:“沒想到在此遇到季大人,您也是要請掛?”


    季年看她從那屋子裏逆著光款款走向他,似是一束七彩暖光擠進了他的世界,將他從無邊的黑暗中拉了迴來。


    “不是。”


    季年低沉的嗓音如同從寒潭裏撈起來的碎玉,透著亙久的孤寂與落寞,叫傅明予的心都顫了顫。


    “那,季大人有事,明予便不打擾了,告辭。”


    傅明予再次俯了俯身,才迴到甘氏身邊,母女倆相攜著離開了。


    看到傅明予轉身,季年的手不自覺地動了動,似乎是想再留她一會兒,最後卻是什麽都沒做。


    看著傅明予一行人消失在桃林裏,季年這才又緩緩轉過身來,再次看著棲雲先生的屋門。


    棲雲先生一個人坐在屋內,良久之後,才輕輕歎了口氣,站了起來,往屋外走去。


    季年沒想到棲雲先生會突然出現,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已經來不及,隻好直挺挺地站著,一言不發。


    棲雲先生再見季年,看著他那與妻子五六分神似的樣子,便又想起二十四年前那個落雪的淩晨。


    他一手抱著剛出生的他,一手抱著逐漸冰冷的妻子,聽她氣若遊絲地交待他,要善待她的年年。


    這些年,到底是他對不起他,也對不起她。


    原來,棲雲先生便是季年之父,當年的帝師,季承霄。


    十二年未見,父子倆就這麽定定站著,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棲雲先生站在廊下,看著院門口的季年,良久之後才說道。“行之吾兒。”


    季年眸光終於動了動,但那一聲‘爹’卻如鯁在喉,如何都叫不出口。


    “今日見著吾兒,吾甚感欣慰,”棲雲先生繼續說道,“此塵世人間,已有你的歸宿與牽掛,吾兒順從內心,放下心結,可得百年喜樂無憂,吾兒,迴去吧。”


    季年一撩衣擺,無聲跪下磕了個頭,久久才站起來,轉身離去。


    “吾兒,”棲雲先生忍不住開口,“為父,對不起你。”


    季年背對著棲雲先生,聽他說完,沒有轉身,便頭也不迴地離開了。


    一聲‘吾兒’,便足以慰藉這多年的踽踽獨行和漫漫長夜。


    “爹,去尋找我阿娘吧,升天入地求之遍,金石為開終得見,兒子自當不負爹娘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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