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暘背著老婆婆,奔出京城以外十數裏,忽覺腰傷被壓得疼痛,便停下腳步。放眼四周,已至一片荒原,到處是高大的梧桐樹,憔悴地零落著金黃的葉子。


    顧暘看了這景物蕭瑟,不覺有些憂傷。


    “娘,先下來歇歇。”


    顧暘反身要把老婆婆放下來,卻放不下來。他歪頭瞧見老婆婆的手仍緊緊攥著他肩頭的衣服,不禁笑道:“娘,咱們少歇片刻。”


    說過之後,不見動靜。


    顧暘彎身蹲下,要把老婆婆放到地上,她卻仍緊緊地勾著自己的衣服。


    顧暘有些疑惑,再加腰上愈發疼了,便反手去輕掰老婆婆的手,她卻攥得死死的,那手勁遠非她一個老婦所能有。


    顧暘這才發覺不對勁,顫著手,去觸她鼻孔時,已沒了唿吸。


    顧暘大為驚駭,收迴手來,又去掰她的手,隻是無論如何掰不開,又不好太用力,唯恐把她手骨掰折了。他便掣出腰刀,把那左右兩塊衣布割下,老婆婆才輕輕地往後倒去。


    顧暘背對著老婆婆,眼眶已開始酸痛了。他深吸一口氣,僵硬地轉過身來,見老婆婆側身躺倒在地,雙手仍緊緊攥著塊衣布,閉著眼,臉上帶著微笑,背上插著一根箭。


    顧暘再也忍不住,一個踉蹌,趴倒在枯草地上,放聲痛哭。


    他剛剛認他為娘,還沒等帶她出了京城,她便撒手人寰。


    他腰間的紅葫蘆硌了他一下,讓他又想到那傻子小六的幹爹,他與他相識一醉,然後轉瞬即逝。


    說起來,他甚至還不知道他們的姓名。


    他有了心愛的姑娘,卻被硬生生拆開。


    他不忍殺戮無辜,想保護弱小,卻迴迴事與願違。


    他信任了一些人,他們卻一次次透支他的信任。


    老天為何對他這般不公?


    不知過了多久,他昏昏沉沉地醒來,朦朧之中,見日已西垂,紫霞漫天。老婆婆的衣衫在風中撲簌撲簌,夕陽把她的麵容照得更加祥和。


    秋風起,把顧暘臉上拂得微微生寒,卻自有一股清爽。他搓了兩把臉,望著老婆婆的笑容,不禁也笑了。


    “天下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人這一輩子呐,坎兒多,但不還總得過活麽。”


    她不久前的聲音似乎仍隱隱在顧暘耳邊迴響。


    顧暘想到此處,忍不住又眼角顫淚,但被他硬生生憋了迴去。


    他迴頭看來的方向,渺渺無人,想官兵們並未再追。


    他先拔出老婆婆背上的箭,從衣服上割下一片布,給她敷上,又用劍在地上畫出一個大圈,蹲下身來,用手一掬一掬地往外翻挖著泥土。


    直到夜霧輕籠,月掛林梢,他才挖出一個大坑,把老婆婆抬了進去,又把泥土一掬一掬地往她身上拋去,忙到曉夜時分,才把她嚴嚴實實埋入地下。


    顧暘跪倒在地,磕了幾個頭,提起寶劍,轉身離去。


    行不數裏,到了一片幹枯交錯的銀杏樹林中,林間有細水徐流,清鈴般的聲音,攪得他困意湧上來,一頭栽倒在地,隨即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頭上一疼,猛地醒了。


    顧暘有些迷茫惺忪地睜開眼,驕陽恰在他頭頂,砸下毒辣的光。卻不知是到了哪一天的正午時分。


    “好狗不擋道!”隻聽身旁有人罵罵咧咧地道,“誤了朝廷要事,你這條小命可擔待得起?”


    顧暘揉了揉雙眼,定睛望去,見身旁一騎高大的馬,馬上坐著一個官員,左手捧著一卷黃色的紙,右手揮著那根鞭子,想必就是被他打了一下。


    顧暘問道:“你是誰?”


    那官員哼的一聲道:“憑你也配問?”


    若放在之前,教顧暘聽得此話,已然發作。隻是此時他初醒,身子癱軟無力,懶得和他計較,再加經曆過這一番磨難之後,心下竟平靜了許多,見這官員蠻橫,反倒生了調笑之意,便道:“小的這賤命握在大人手中,求大人開恩,黃泉路上也教小的做個明白鬼。”


    那官員聽他這般說,登時眉飛色舞,道:“官爺我是當朝的傳旨官,此行正是奉皇上旨意,去地方提拔官員。”


    顧暘“哦”了一聲,又道:“這林間路徑寬闊,足以教大人馳馬奔騰,如何卻把小人打醒?”


    那官員道:“我本當你是死屍,給咱官家聖旨橫生晦氣,便欲把你趕到一旁,不料是個膽大包天的賊!”


    顧暘雖聽得他三言兩語不離折辱自己,卻也不惱怒,隻是隨口問了一句:“可是去提拔那毓賢麽?”


    那官員聽得,眉頭猛地一緊,頃刻又放鬆下來。


    他以為掩飾得很好,但顧暘敏銳地覺察到了。


    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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