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徐濯埃此言,顧暘和蘇見黎都呀然一驚。


    這,不是毓賢?


    顧暘低頭瞧著那官員怪長的麵孔,搗蒜般磕頭的樣子,似乎心裏也隱隱感到,這不是他要找的仇人。


    雖說毓賢是挨千刀的惡賊,但畢竟對顧暘很重要。因而他的心裏多少也曾構想過這狗官的模樣。


    的確,從今日見到這人第一麵起,他心中就曾閃過一瞬疑心,感覺似乎不太像。但那疑心隻是一瞬的,刹那間便被無窮的仇恨與憤怒所湮沒,也就沒再多想。


    “你是誰?”顧暘使左手一把拎起那人的衣領,把他提到眼前,怒叱道。


    那官員閉著眼,哆哆嗦嗦地道:“小人,……小人……”


    顧暘頗不耐煩,把手一晃。每晃一次,那官員就嚇得劇抖一次。


    “快講!”


    “小人……姓梅,雙名良信。”


    “梅,良,信?”蘇見黎聽得,默默念了一遍,忍不住笑出聲來。


    顧暘卻隻顧惱怒,沒注意到這名字的奧妙,接著喝道:“毓賢呐?毓賢那狗賊呐?”


    “毓……毓大人他……”梅良信顫著聲道,“他已不在此處了。”


    “那去哪了?說!”顧暘把梅良信揪得又緊了些,嚇得他連連求饒。


    “毓大人已於本月……本月進京麵聖去了。聽說皇上要派他往……往署江寧將軍一職。是……是本省巡撫,派小人前來,暫為代理這布政使。”


    顧暘一愣,喝問道:“這是什麽官職?”


    徐濯埃慢慢地道:“這江寧將軍,乃是江南八旗軍的最高統領。”


    顧暘瞧了他一眼,又瞪著梅良信道:“你為何設計暗算於我?”


    梅良信哭喪著臉,低聲道:“毓大人臨行,特意囑咐小的,但有江湖中人來府上,不問黑白,一律擒住,定個罪名,解上京去。”


    “他還迴來麽?”


    “這……小人卻不知。”


    顧暘怒極,重重一推,梅良信摔出數丈,倒撞在地。


    蘇見黎道:“哥哥,我之前所料不錯。想來是那毓賢濫殺無辜,結仇太多,唯恐哪日大禍臨頭,故定下此計。”


    顧暘罵道:“這狗賊,我必殺之!”


    梅良信不敢怠慢,掙紮著起身,眾兵團團護住。梅良信恢複了歡顏,遠遠地朝徐濯埃堆著笑道:“徐公子且請稍候,待下官略備薄酒,小設宴席,給徐公子接風。”


    “不必了。”徐濯埃把手一招,扇子微搖,朗聲笑道,“本公子此來,不圖你那渾酒爛肴。”


    梅良信慌忙道:“隻求徐公子放過小人。”


    “嗬!”徐濯埃冷笑一聲,“本公子殺你,卻髒了手。”


    “是是是。”梅良信賠笑道。


    “一命換一命,你把蘇小姐放走,咱們恩怨兩清。”徐濯埃道。


    “一定照辦,一定照辦。”梅良信忙揮揮手,叫那些弓箭手退下,“下官這裏有些金銀,如公子不嫌棄,……”


    徐濯埃冷笑道:“你這廝端的不曉事。還不給蘇小姐備上八抬大轎,抬出府去?”


    “是是是,來人!”梅良信叫道。


    “不必了,我走出府去便好。”蘇見黎低著頭,“對了,徐公子為何隻身到此?”


    徐濯埃微微一怔,眨了眨眼睛,笑道:“說來慚愧,小生擔心小姐安危,便一路悄悄跟隨到此。”


    蘇見黎聽得,秀眉微皺,但還是盈盈笑道:“多謝徐公子關照了。”


    徐濯埃道:“既如此,我們出府去罷。梅良信,備馬!”


    “是是是。”


    梅良信一麵答應著,一麵派人去馬廄牽了匹紅馬來,徐濯埃推讓了一番,蘇見黎便先坐上馬去。


    “顧大哥,過來!”蘇見黎迴轉頭,朝顧暘招招手。


    顧暘見徐濯埃自從到此便一直與蘇見黎攀談,又聽得他一直在後跟蹤,心中不喜,但又感他相救,隻得無奈咽下這口氣去,快步走到蘇見黎馬前,扶住馬背,便要一躍而上。


    忽然,一根收攏的折扇,輕輕地搭在他的手背上。


    顧暘側頭一看,是徐濯埃。


    蘇見黎不明所以,轉頭又朝梅良信道:“梅大人,煩請再牽一匹馬來給徐公子騎。”


    梅良信臉上堆著油滑的笑,身子隻是不動。


    “顧兄。”徐濯埃笑道,“小生說過了,一命換一命。是換蘇小姐的命。”


    此言一出,顧暘搭在馬背上的手忽然軟了。


    麵前這朝廷重臣的公子,掛著文秀的笑,話語溫和儒雅。


    沒有一個字提到他,更沒有一個字罵他,侮辱他。


    但他隻覺一股橫空而降的高貴感,便如滾滾黑雲,刹那之間壓在他的頭頂、雙肩。


    那一個一個字更仿佛亂雹,一顆一顆砸下,紮透了他的心,無形中喚起了他深藏在心底、卻又無處不在的天生的自卑。


    他望向那根折扇,它很輕很輕地搭在自己手背上,卻似乎把自己整個人都壓住了。


    他有些僵硬地轉頭瞧了一眼蘇見黎,又瞧了眼徐濯埃。


    他慌張地意識到,他們兩個的氣質才是般配的。


    別的方麵,從家世到學識,從容貌到兵器,也無一不是門當戶對。


    其實這件事在他很久之前就曾隱隱想過,但他都有意無意地給忘掉了。不想想,也不敢想,不敢深想。


    是啊,他們兩個千金之軀,我顧暘爛命一條,又算得了什麽呢?


    身在江湖,本是草芥。


    他是顧暘,他是徐濯埃。


    但此刻他覺得,他是暘,他才是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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