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應該就是你的媽媽了~】


    什麽亂七八糟的?打小自己一人在大山中長大,上弦貳這席話把弄得伊之助火大無比,同時也滿頭問號:【俺沒有媽媽!】


    他不假思索地高聲喊道:【是野豬把俺撫養成人的!所以你說的那些跟俺無關!!】


    這孩子…怎麽就是聽不進去話呢?


    饒是童磨也有些無奈了,揚著禮節性的微笑,他撲撲金扇,汗顏道:【難道是野豬把你生出來的嗎?】


    用腳趾頭想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啊。


    【既然你是人類,那就肯定也是人類把你生下來的吧?】


    【少廢話!】難得的一點耐心消磨得幹幹淨淨,懶得再聽他扯東扯西,伊之助彈身一躍,舉刀就撲了上來:【你這混賬白癡!快把俺的東西還迴來!!】


    獸之唿吸·六之牙!


    【伊…!】說都不說一聲就動手,香奈乎真是嚇得夠嗆,拔腿就要去援助。


    【唉,】眼瞅著那兩把鋸齒長刃當頭劈砍而來,童磨裝出惋惜的模樣,幽幽歎了口氣:【再怎麽著急,也該聽人把話說完吧?】


    【這種緣分已經可以說是奇跡了哦~】


    一語言吧,他多色的眼眸一斂,指尖一翻,金扇立轉。


    【哢呲!】但聞利器劃破肌肉的聲音,又有嗤嗤水音一並傳出————還舉著刀,可從肩頭到肋骨下方,伊之助赤裸的胸膛上赫然出現了兩條極長的、相互交疊的傷口!!


    這是何等的神速?對殺氣那般敏銳的伊之助都沒能及時反應!


    鮮紅的血液爭先恐後地從傷口往外擠去,失血過多的情況下,伊之助四肢都發冷、發軟了起來。


    “太莽撞了!!”


    不過一眨眼,兩名獵鬼人就有一人重傷!


    長留山內,誅仙台下,有幾位弟子臉都白了:如今正是生死關頭———鬼可不會看你狀態不好就貼心地放你去休息,他們隻會借機落井下石!


    “莫慌。”


    有人慌亂,自然也有沉穩的人出言安撫:“還有香奈乎,不要急…”


    那孩子不會不管同伴的。


    “她一定也帶了特效藥的,一滴血可兌五十桶水,再怎麽樣鬼殺隊的庫存都非常充足。”


    根本不必擔心無藥可用。


    此人所言不差。方才伊之助從天而降,救了香奈乎一命,現下則輪到香奈乎爆發速度前去搭救這位暴脾氣的同伴了。


    【嗒!】穿著白色長靴的腿大力蹬在地板上。


    什麽都管不了,生怕下一秒伊之助就死在麵前,香奈乎奮不顧身,風一般撲了過去,兩人滾做一團,下餃子一樣掉進了池子裏。


    【呯嘩——!】重物砸入池中,立時激起高高的水浪,往上足有半米高。


    【刷——!】上弦鬼邁著弓步,在身前斬出一道裹挾著萬千冰雪與雪流的圓弧,又有落花片片,冰蓮綻華。


    “打空了打空了!”


    如同兔起鶻落,就這麽幾息的功夫裏,但凡香奈乎慢了一步,伊之助都有可能小命不保!


    “對了,所以那個真的是伊之助的母親?”見人脫險,火夕摸著下巴,陷入沉思:“臉確實是一模一樣。”


    都是一樣的好看。


    “或許是吧。”落十一道:“我還記得,在蜘蛛山時,伊之助的迴憶裏曾經出現過此人的身影。”


    隻可惜,當時的伊之助並不知道她是誰。


    【你還好吧,伊之助?】從水中鑽出,香奈乎趕緊將一隻小竹筒往身後塞去:【拜托了,先冷靜下來吧!】


    【……】垂著頭,伊之助難得的不聲不響。自胸口溢出的血液為清澈的池水染上別樣的鮮豔色彩。


    傷口被冰水一激,幾乎都麻木了,連疼痛感都變得遙遠了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在思考剛才童磨所說道一切,他安靜地接過那才拇指高的翠綠色小竹筒。


    【哎—?那就是你們隨身攜帶的藥嗎?】好奇地看著他仰頭將竹筒中的液體一飲而盡,童磨唔了一聲,豎起手指激動道:【說起來,在鍛刀村時好像就有出現過啊。】


    【好像是很厲害的藥呢。】


    他的語氣十分驚喜,仿佛下一秒就會說:麻煩也給我一支!


    【真神奇啊,居然那麽快就能把傷全部恢複。】


    怒目瞪著他,香奈乎活像個啞巴一樣,怎麽也不張嘴———特效藥的存在會被鬼知道並沒有讓她感到意外:隻要有人在戰鬥時喝過,就一定會被鬼發覺。


    她現在…最重要的是,防止童磨衝過來搶走其他幾瓶藥!


    【好啦,讓我們言歸正傳吧~】


    出人意料的是,童磨並沒有這樣去做,反而又把話轉迴了伊之助母親那邊:【其實我當時並沒有過,要把你媽媽吃掉的想法啊~】


    【畢竟有內心善良的人在身邊,可是讓人相當心曠神怡的哦?】


    “當時?”摩嚴冷笑:“那後麵呢?”不還是吃了嗎?


    否則怎麽會到現在都沒看見伊之助的母親出現過?


    “此獠自詡真誠,卻還不如滿口胡言,反倒叫人心裏好受一些。”


    【隻可惜你媽媽實在有點兒笨~】童磨不動,香奈乎與正在等待傷勢恢複的伊之助自然也沒有動彈。


    一時間,整個場內隻能聽見嘀嗒嘀嗒水珠滾落的動靜與上弦貳清越動聽的說話聲。


    【但她真的很漂亮,】他似有懷念:【而且歌唱得特別好~】


    【她常常抱著你唱歌呢~】


    【但她卻並不唱搖籃曲,而是反反複複地給你哼那句———】


    【……】伊之助怔怔迴頭,他的表情很奇怪,似茫然,似詫異,又仿佛在質疑什麽。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拉鉤上吊~}


    呆呆地聽著,很突然的,伊之助的耳畔,響起了另一個溫柔似冬日暖陽的女聲。


    她慢慢悠悠地哼唱著,語聲如同在金燦燦的日光下隨風而起的細小花瓣,十分輕盈,十分輕快:{一百年不許變~}


    {媽媽跟你約好了~}如瀑的烏發挽在背後,看不見容貌的女子輕輕搖晃著懷裏的嬰孩:{在你長大成人之前~就算孤身一人,也會保護好你~}


    {對不起,伊之助…}


    藏滿喜愛的目光注視著啊啊叫著,從小被中伸出小手的嬰孩,她用輕柔的聲音,鄭重其事地許下了諾言:{媽媽知道這樣會讓你覺得很寂寞,但媽媽會連著爸爸的份,一起好好保護你的~}


    {就算豁出這條性命…}


    {媽媽也一定會…}


    模糊的記憶仿若隔著一層濃霧,叫人探不清細節。但在此時,女子的麵容突然在伊之助的識海中前所未有地清晰了起來。


    ———正如童磨所說,那張臉,與他真的長得極像。不,應該說,是他與他的母親長得十分相似。


    烏黑的發,揚起的唇,彎彎的眼,微暖的手,這些,拚湊出了母親的模樣:{保護好伊之助…}


    【而且她唱的拉鉤歌,每次歌詞都不一樣哦~】


    好像真的印象頗深,童磨連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都記得:【還曾經唱著唱著變成了狸貓之歌呢~】


    【別提多可愛了~】


    {轟——!}隻有自己能聽見的爆破聲在頭腦中炸開,伊之助的瞳孔微微收縮了起來。


    {不對,不是忍。}


    {俺弄錯了,}他在心裏道:{俺印象中的那個人,不是忍…}


    直到此時,直到此刻,他終於明白為什麽會覺得蝴蝶忍很是熟悉了,好像在哪裏見過了。


    他確實見過,倒不是見過蝴蝶忍,而是見過她那笑容,那笑容,與他的母親有五分相似。


    但,即使相似,記憶中的那個人也不是她。


    童磨的敘述還沒有停住:【我本打算在她壽終正寢之前一直把她留在身邊的…】


    存活了幾百年之久的惡鬼也會有寂寞之時,即使無法觸碰陽光,也會下意識地將注意力與僅存的一點善意投在能夠帶來陽光的人身上。


    哼唱著自己編的拉鉤歌,跪坐在鮮花中的黑發女子帶著傻乎乎的笑,一手抱著自己的孩子,另一手猛然一揚,叫揮出許多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花瓣。


    無甚形象地盤腿坐在鋪了白毯的矮台子上,頭戴菱形帽的男子單手支著頭,笑眯眯地看著這一大一小。


    那笑容,與上弦貳一直掛在臉上、虛情假意的笑不一樣,是非常舒緩、非常放鬆,發自內心的笑。


    【但是…】說到這裏,童磨的眼神有了變化,不再玩世不恭,而是有些認真的樣子:【盡管你媽媽“琴葉”的頭腦不太靈光,感覺卻非常敏銳…】


    【我吃信徒的事情沒多久就被她發現了…】


    【不管我怎麽解釋,她都無法理解我的善行。】


    裝飾華美的偌大廳室內,抱著孩子,黑發女子被地上那具倒在血泊中的女屍駭得滿麵蒼白,渾身戰栗。


    麵對攤開手試圖解釋什麽的教主,她瘋狂地搖著頭,一點都不肯聽。


    【她對我破口大罵,說我一直在欺騙大家——】


    【然後,就抱著你逃出了我開設的寺院…】


    【唿唿———】


    黑夜寂靜,高空上,弦月綻輝,撒下明亮的光芒。


    奈何叢林深深,樹蔭密密,這皎潔的素華穿透重重樹葉後已不剩多少。這讓隻有一隻眼可以視物的女子尋路尋得更為艱難。


    急促地喘息著,赤裸的雙腳被草葉、碎石、枯枝刮出道道血痕,女子卻全然不顧,一心奔逃。


    【對不起,伊之助,】頭都不敢迴,連仔細看路的時間都沒有,她匆匆繞過灌木叢,邊跑邊顛三倒四地說著:【對不起,都怪媽媽太傻了…】


    【總是犯錯…】


    【做出錯誤的選擇…】


    什麽都不知道的嬰孩躺在母親的懷抱中,睜著一雙水汪汪的眼,呆呆地吐了個泡泡。


    【對不起,對不起…】抱著他的手臂又收緊了幾分,女子的聲音越發崩潰了:【身為人母,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行,可我卻…】


    卻輕易就相信了會吃人的惡鬼。


    不知跑了多久,不知跑了多遠,許久沒見到村落的影子,女子心亂如麻:【這可怎麽辦,媽媽找不到路了…】


    ———瞎著一隻眼,沒摔跤就已經是萬幸了。


    【村子究竟在哪兒啊…】


    【這可怎麽辦,對不起…】事到如今,女子隻剩下了一句話可以說:【對不起…】


    【已經無路可逃了…】


    再跑一會,迎麵就是斷崖。已無前路。


    【再這樣下去,咱們母子都會被殺掉的…】在惶恐之中,她抱著孩子,終究還是落下了淚:【至少也得讓伊之助活下去才行…】


    【對不起,伊之助…】


    如此情況,唯一的辦法隻有…暗暗下定了決心,她小心翼翼地貼了貼孩子的額頭:【對不起…】


    風聲唿唿。隨著不斷出現的岩石,在嬰孩眼中,女子跪在懸崖上的身影愈來愈小,不多時,有刺目的紅色從她身上爆出。


    一道漆黑的影子悄然出現。【咚】的一聲,女子一頭栽倒在地。


    【居然把尚在繈褓中的孩子從這麽高的地方扔下去,】寬大的袍袖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昂然立女子的屍身旁,男子刻著“上弦貳”字樣的目中,緩緩落下兩行淚:【她直到最後還是這麽笨呀…】


    【被媽媽丟落山崖,活活淹死…】


    【真是太可憐了…】


    【……】連一歲都沒有的孩子不會說話,也不明白到底都發生了什麽。但,睜著天真的眼,他竟牢牢記住了這一幕。


    【咚!】


    在遠遠算不上暖和的河水中,好生裹在身上的小被散開了,嬰孩藕節似的小胳膊小腿輕輕揮動著,氣泡大片大片從半開合的口中冒出。


    {俺的媽媽…}終於明白自己的身世經曆,伊之助額角啪地暴出青筋:{被他…}


    {殺了…}


    【不過你放心,】仿佛不知道自己很遭人恨一樣,童磨又轉起了手中的野豬頭套,很是高興地說道:【我吃得很幹淨,連半根骨頭都沒剩哦!】


    【迴家照樣要被丈夫跟婆婆虐待,在荒郊野嶺裏迷路之後,也隻會母子雙雙落魄而死。】


    他唏噓不已:【琴葉的一生多麽不幸呀~】


    【她可曾有過幸福的時光嗎?】


    【真是一段毫無意義的人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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