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鬆沐送完了老大夫,才匆忙趕去三病區。可就在這個時候,死者已經被抬屍人接到了太平間。三病區已經恢複了以往的平靜。


    “秦主任來了?”


    一名剛剛參加過會議的中年女護士正在把死者的行李從病房裏往外搬運,在走廊裏與秦鬆沐不期而遇。


    秦鬆沐對這名已經到了退休年齡的女護士已經沒有了印象,但聽到她招唿自己,便猜測她就是參加會議的護士之一。


    “哦,小方大夫在哪?”


    中年女護士用手一隻掛著醫生辦公室牌子的房門:“她剛進辦公室。您也請進吧。”


    秦鬆沐謝過女護士後,便走到了醫生辦公室門口。因為房門平時的敞口的,所以不用敲門,就可以在門外看到裏麵的全貌。


    這間辦公室跟常規的醫生辦公室沒什麽不同,由於是電腦時代了,其中兩名男醫生正背對著外麵,利用電腦編輯醫囑或者為剛才病逝的患者寫出院小結。方曉婉則坐在一張辦公桌旁垂淚,而她身邊卻站著一個身穿患者服裝的老者,好像低頭正寬慰著她。


    秦鬆沐沒有直接進去,還是很有禮貌地伸手敲擊幾下門框。


    伴隨著嘭嘭嘭的聲響,那兩名埋頭電腦上的男醫生都不約而同地迴過頭。


    老者也抬起了頭,方曉婉同樣投過來紅腫的眼睛···


    “秦主任?”


    她和兩名男醫生異口同聲地喊起來。


    秦鬆沐這才含笑走進來:“哦,我來晚了。你們已經處理完了那名患者了?”


    方曉婉和另外兩名男醫生都站了起來。其中方曉婉輕輕地點頭:“嗯,歡迎您過來指導工作。”


    秦鬆沐趕緊向另外兩名男醫生一擺手:“不敢當。你們趕緊忙你們的。”


    兩名男醫生看出來這位新來的領導是特意找方曉婉的,便順從地坐迴了原來的位置,並繼續忙碌他們的工作。


    那位穿患者衣服的老者一聽後進來的這位氣宇軒昂的男醫生就是新來的秦主任,便含笑道一聲:“秦主任您好。”


    秦鬆沐不由打量著這個老者——


    他看上去是一位年過花甲的老人,一張飽經風霜的臉,兩隻深陷的眼睛,深邃明亮,頭發雖然稀少花白,但卻很整齊。


    秦鬆沐剛才經過幾間病房了,並從門口觀察到了病房裏的患者。他們大都是奄奄一息老年人,並靠唿吸機的幫助,來調理氣息,而這位老者則氣喘均勻,假如不是身穿一身患者服,絕對看不出是一名病人,而且是一名絕症晚期的病人。


    秦鬆沐怔怔地打量著他,充滿困惑地點點頭。


    老者知道自己不方便停留在在這裏了,便迴頭對方曉婉交待一句:“閨女別難過了。我不耽誤你的工作了。”


    方曉婉充滿感激地點點頭:“您老慢走。”


    秦鬆沐等老者跟自己擦肩而過,不禁詢問方曉婉:“這位大叔是你的親戚嗎?”


    方曉婉淡淡地搖搖頭:“不,他是我的病人。”


    秦鬆沐幾乎難以置信:“難道他也是腫瘤晚期,且參加保守治療的患者嗎?”


    “嗯。早在一年多前,他就被專家斷定活不過今年初了。但您看到了,他活得依舊精神飽滿。”


    “啊?他可真是一個傳奇。”


    “是的,他正是因為抱有一個信念,讓他頑強地活下來的。關於他的情況,我會抽空告訴您的。您現在過來有何指教?”


    秦鬆沐趕緊搖搖頭:“我對咱們的病區還不熟悉,沒有什麽可以指教的,本來是特意過來探望一下病故患者和家屬的,但因為送冉主任,就晚到了一會。”


    方曉婉顯得很意外:“老主任這麽快就走了?”


    秦鬆沐顯得很無奈:“是呀,他也許覺得這裏不再需要他了,就連交接事情都匆忙而過,便離開了病區。”


    方曉婉顯得很懊惱:“這些事都趕到一塊了。老主任對我幫助很大,我本應該親自送他的。”


    秦鬆沐微笑著安慰:“你不要耿耿於懷了。他可能想選擇低調,沒有驚動任何人,隻是自己悄悄地離開了。”


    方曉婉思忖一下,隨即表示:“我今後有時間會去他家探望的。”


    秦鬆沐望了望她臉頰未幹的淚水,不由問道:“你跟剛去世的患者感情很深嗎?”


    方曉婉搖搖頭:“他隻在這裏住院十天。進來時,連一句話都說不了了,但我聽了他家屬的介紹,就非常同情他的遭遇。”


    “哦,那他患的是什麽病?”


    “我這裏接收的都是肺癌患者。他當時是患肺癌晚期了。”


    秦鬆沐思忖一下,不由連連點頭:“是呀,肺癌目前是全球發病率最高的腫瘤。難怪咱們病區會單獨為這類患者設立一個分病區。”


    方曉婉顯得很黯然的樣子:“我在大學時讀的就是胸科專業。可是,麵對這些已經無藥可救的肺癌患者,還是無能為力。”


    秦鬆沐一直好奇她為什麽會在這個病區工作,又聯想到自己的遭遇,不禁感歎:“也許這裏根本不適合你。你應該去為那些有治愈希望的病人服務。”


    方曉婉瞥了他一眼,隨即反駁:“可這些就快走到生命末途的不幸的人更需要醫生呀。”


    秦鬆沐大惑不解:“難道你還喜歡在這裏工作不成?”


    方曉婉毫不遲疑地點頭:“當然喜歡了。我即便無法治愈他們的疾病,但能在他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給予他們一絲溫暖,也是對他們離開之前的最大慰藉。”


    “可是···等他們真的離開了,你還是顯得很難過呀。”


    方曉婉沉默一會,才淒然道:“我覺得自己已經看開了,讓勸慰人家坦然麵對一切,可人家撒手人寰的時候,自己還是有些接受不了。”


    秦鬆沐苦笑道:“有人說,我們做醫生很冷血,不能急患者所急,麵對他們的生老病死顯得很麻木。但如果我們真感情用事了,就會讓自己永遠處於痛苦的深淵。因為我們做醫生的,要隨時去麵對患者的痛苦和死亡。如果像你這樣為每一個患者的痛苦或者離開而傷感的話,就會讓自己永遠活在一種陰霾中。”


    方曉婉沉吟一會,才緩緩地表示:“也許我們病區跟婦產科正好相反。他們是負責為這個世界迎接新生命的,而我們是要親眼把自己負責的患者一個個送出這個世界。在婦產科,當傳來嬰兒的啼哭聲時,伴隨的卻是周圍人的歡笑。而當我們的患者悄無聲息地閉眼離開時,周圍的人都是放聲大哭送別的。這接送生命的一笑一哭,也許就是辯證人生的一種真諦。也許,這送別生命比迎接生命更能傳遞出這個世界的溫暖。”


    秦鬆沐對方曉婉的這一番話感到驚詫不已,對她更有一種刮目相看的感覺:“小方醫生,真有你的,說得蠻有哲理的。”


    方曉婉有些不好意思了:“這···沒什麽,隻是我在這個病區工作三年多的感悟而已。”


    “哦,你已經工作三年多了?”


    “是呀,我從陌生到熟悉,一直到對這裏的一草一木都充滿了感情。”


    秦鬆沐不禁又問一個令她掃興的問題:“那你在這三年裏,送走了多少患者呢?”


    方曉婉表情一呆,晶瑩的淚珠迅速奪眶而落——


    秦鬆沐自知失口,趕緊道歉:“對不起,我又不經意傷到你了。”


    方曉婉把臉轉到了一側,並略有所思。


    秦鬆沐沉默一會,便改變話題:“你從醫多少年了?”


    “整整十六年了。”


    “十六年?那你今年多大了?”


    秦鬆沐的話一出口,又後悔了,不由露出了歉意:“對不起,我不該貿然打聽一個女孩的真實年齡。”


    不料,方曉婉嫣然一笑:“您稱唿我為‘女孩’,讓我很開心。不過,我不得承認自己今年已經三十七了。”


    “哦?”秦鬆沐露出一臉的驚訝,“真沒有想到。我還以為你才二十多呢。”


    “是嗎?也許是我還沒有嫁人的緣故。否則,我早成了黃臉婆了。”


    秦鬆沐又顯得不可思議:“你···你難道還沒結婚嗎?”


    “是呀,我已經是老姑娘了。”


    “唉,你是不是太挑剔了?否則,就憑借你這麽好的條件,絕對沒有成為‘剩女’的可能。”


    方曉婉淡然搖搖頭:“我倒不是挑剔。隻是在茫茫的人海中,還沒有遇到讓我心動的男人。”


    秦鬆沐不禁又仔細打量了方曉婉幾眼,不由產生一種心猿意馬的感覺,但同時露出望而卻步的黯然。他心裏不由暗想,這個老姑娘一直等到三十七未嫁,那她的心一定是高不可攀。自己已經是快過五的男人了,還是不要對她癡心妄想了。人家根本不是自己的菜。


    當這些念頭在他的心裏湧起時,反倒是一片坦然了。


    不過,他也許預想不到,眼前這個看似觸不可及女子跟自己今後的人生已經是密不可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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