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麵就是禦花園,冬日的禦花園,銀裝素裹,別有一番景致。


    梅雪兒和南星邊走邊賞著雪景。眼前這白雪皚皚的世界裏,黃色屋頂、紅色門廊木柱的宮殿,一棟棟、一片片,氣勢恢宏,蔚為壯觀。


    單是這白紅黃的色彩搭配,倒是讓人賞心悅目,可一想到住在裏麵的那些人,發生在裏麵的那些事,梅雪兒的心境就沒那麽美妙了。


    按說,能夠住在裏麵,或者進出這皇宮的人,都是人生贏家,非富即貴,應該很滿足的了。可他們真的過得很好麽?


    唉,在人間已是巔,何苦要上青天?


    走著走著,南星終於忍不住問道,“小姐,八皇子的病?”


    梅雪兒沒應答,隻是衝她輕輕搖了搖頭。


    南星趕緊閉了嘴。


    現在為時尚早,進宮赴宴的人也都還沒到,一路上也沒遇上什麽人,隻間或有幾個宮女太監急匆匆地走過。


    梅雪兒突然走不動了。因為,她看見了一大片梅林。


    很大很大一片梅林。


    而且,是她喜歡的紅梅。


    禦花園畢竟是禦花園,一相比較,相府那片梅林簡直拿不出手。


    一片白皚皚中,點綴著一朵朵紅,就像筆尖的丹砂滴落在了雪白的宣紙上,再慢慢氤氳開來。


    那蒼勁古樸的樹幹,枯瘦清臒的枝條,讓這寒冷的冬日,多了幾許凜冽與倔強。


    雪花,從天上飄飄悠悠地落下來,一片又一片地,輕柔地疊在這些紅色上,又透出些許傲然的清麗與秀美。


    梅雪兒貪婪地沉浸在幽幽的清香中,仿佛天地間,就隻有這片梅林和她一個人。


    那小太監也很識趣地在遠處等候,並不上前催促。


    “弟妹也喜歡梅花?”一個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梅雪兒緩緩睜開雙眸,隻見一個男人不知何時,已站在了麵前。


    男人穿著一件乳白鑲黑邊的錦服,間墜著兩組佩玉,雕刻著鏤空麒麟,點綴幾許紅色流蘇。


    紅梅那種紅。


    一根碧玉簪子將墨玉般的黑發挽起,恣意披灑在肩頭。眉眼間盡顯溫潤,皎如玉樹臨風前。


    他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雪地間,站在梅花下,恍若謫仙。


    又似乎和這天地間的冰雪,融為了一體。


    倒是看不出腿有殘疾。


    這畫麵,讓梅雪兒有片刻的恍惚。


    她行了個禮,“王爺還是叫我梅姑娘吧,我已經不再是靖王妃了。”


    “對!是本王唐突了。”崔宏頎眉宇間浮出溫潤的淺笑。


    他的聲音非常好聽,仿佛有種在隆冬都可以將鮮花催放的功能。那身畔的紅梅,似乎都多開了幾枝。


    他笑起來也很好看,就像是花瓣輕輕飄落在湖麵,蕩起了輕微的漣漪。


    然後,從他的眼睛開始,漣漪向外擴散。


    最後,他似乎整張臉都帶著溫和的笑。


    可仔細一看,他卻隻有雙眸帶著笑意。


    卻聽他又繼續說:“本王的母妃,也最是喜歡紅梅的。所以每次進宮,本王都會到這裏來,替母妃瞧瞧,瞧瞧這些紅梅,可還好。”


    他輕輕摘下一枝,放在鼻尖輕嗅片刻,眸中的溫情與惆悵,一覽無遺,“而且,她和你一樣,也姓梅……”


    梅雪兒:【狗蛋,快幫我想想。在我印象中,和這隻王不過是第二次見麵,可聽他的口氣,好像將我當成了知己。】


    狗蛋懶洋洋的,這一段時間都像睡不醒的樣子,梅雪兒不喚它,它也很少說話,【好,好像是的。上次見麵是在壽康宮,眾皇子去探望太後那次。】


    梅雪兒:【莫非,他把我當成了他媽?】


    狗蛋:【也不排除這種可能,啊哈……我要睡覺了,你自己應付吧。】


    梅雪兒:【……我發現你這段時間瞌睡特別多,是懷孕了嗎?】


    狗蛋:【……冬眠!】


    梅雪兒:【……你一個電子產品,還要冬眠?】


    狗蛋:【睡著了。】


    “梅姑娘怎麽啦?可是身體不適?”崔宏頎見她臉色有異,上前兩步,關切地問。


    他走近了,梅雪兒便聞到一絲淡淡的、若有若無的香氣。


    像梅花香,卻又不太像,至少不全是梅香。


    說不出是什麽香,但非常好聞。


    也很淡,不近距離接觸,根本聞不到。


    許是,這滿園的梅香浸染了衣裳。


    隻是,他湊得這麽近,讓梅雪兒覺得有些不自在,“不敢與王爺的母妃相提並論。”


    崔宏頎識趣地後退了兩步,看著手裏的梅花,一抹鬱色浮現眼底,“隻可惜,本王四歲那年,母妃就去了。那日,也同今日這般,下著大雪。她就倒在這片梅林之下,身上,覆滿了隨風飄落的殷紅的花瓣,和潔白的雪花……本王的腿,也是在那年冬天摔斷的。真是恍如昨日啊!本王當時還小,以為她隻是睡著了,還在想,母妃為何睡在雪地中,她不冷嗎?待本王拖著一條斷腿,爬到母妃身邊時,才明白母妃再也不能站起來了,再也不能親手將一枝枝采摘來的梅花,放在她兒子的房裏了……可不知為什麽,直到現在,本王每天清晨醒來,仿佛還是能聞到,房間裏有梅花的香氣……”


    他似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迴憶中,長長的睫毛之下,那雙溫潤的雙眸中,開始有淚光閃動。


    但他的神情,依然很恬靜。


    聲音也依舊很溫和,帶著些許哀傷。


    梅雪兒一時拿捏不準這個頎王為何要對自己說這些,不知道他到底是幾個意思。


    但她似乎是被他的話和情緒感染了,眼前竟莫名地浮現出那個場景。


    紅梅林中,雪地上,一個斷了腿的孩子抱著剛剛死去的母親慟哭。


    寒風吹過。


    紅梅花瓣,飄落。


    冰雪,似乎凝固了孩子的哭聲。


    她心底莫名生出了淡淡的憂傷:“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王爺還請節哀!”


    “好個‘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崔宏頎眼中的淚光已瀲住,多了一分審視。


    許是對梅雪兒的印象,還停留在上次戲園子,她和老頭對罵的潑辣,以及遇襲後的沉著冷靜。


    或是上次在壽康宮,她和靖王嘻笑秀恩愛,討太後歡喜的俏皮。


    此刻看見這樣傷春悲秋的梅雪兒,崔宏頎的眼角再度彎起了細微的弧度。


    “梅姑娘的閨名,倒是與眼前這片梅林,很是契合。”


    “隻應飛燕是前身,柳絮風前轉,梅花雪裏春。我想,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梅雪兒自己也不知道,腦子裏為何突然就冒出了前幾天才在網上看到的這句詞。


    真是撞了鬼了,我怎麽像變了個人似的?


    都是這隻王害的。


    崔宏頎卻一臉驚喜,對麵前這個女子的印象,又多了一重,“梅姑娘好文采!”


    他唇角微揚,那溫文爾雅的笑,讓一旁的梅花,都黯然失色。


    好個溫潤如玉的殘疾帥哥!


    可梅雪兒想溜,因為她不知道這隻王到底要幹嘛。


    正想告辭,卻聽崔宏頎又開始抒發情懷,“適才本王看見這紅梅,憶起母妃,一時忘情,倒是讓姑娘見笑了。”


    梅雪兒:在充滿權謀與算計的皇宮,沒有了母親的庇護,還能活著長這麽大,還修煉出如此不凡的性情與氣質,真是個身殘誌堅的典範!


    她也不禁好奇,他的腿,到底是怎麽瘸的?她媽,是怎麽死的?


    可她不傻,並未多問,隻是禮貌卻又保持距離地說:“王爺是長情之人。不必介懷。”


    崔宏頎低眉看著麵前這個對自己帶著一絲戒備的女子,眉眼浮起淺笑:“既如此,本王便不打擾了。”


    梅雪兒福了福身,“王爺請自便。”


    她轉身離去,然後長長地吐了一口濁氣。


    崔宏頎這強烈的傾訴欲望,堪比溫乙。


    莫非,他真的將我當成他媽了?


    定定地望著雪中那抹纖細的湖綠色的身影,逐漸被掩在梅林間,崔宏頎眼中複雜的情緒,濃得如同這天地間的冰雪,怎麽也化不開。


    這個女人,的確讓他想到了自己的母妃。


    她們都姓梅,都最愛紅梅,甚至眉宇間的神情,都有兩分相似。


    至少他是這樣覺得的。


    在他幼小的記憶中,母妃也如同她這般善良、這般不俗,有時性格灑脫,有時又婉約動人。


    隻是,即便有父皇的寵愛,可母妃過於純良,這樣的性格,又如何能在詭譎的深宮中生存。


    特別是有了他這個兒子後,母妃更是成了後宮其他妃嬪的眼中釘。


    他又想起母妃倒在雪地中的場景,心一陣絞痛。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微微闔眼,迴味著空氣中那沁人心脾的梅香。


    許久,才睜開雙眸,將手中的那枝梅,輕輕放在雪地上。


    又捧了些雪,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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