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禦書房,梅丞相和崔宏靖,並排慢慢走著。


    “祝少卿是王爺的人?”梅丞相輕歎一聲,慢悠悠地問。


    崔宏靖駐足,平靜地看著梅丞相。


    半晌,他迴答了兩個字,“不是。”


    梅丞相再次歎息,“皇上將皇權看得極重,最痛恨誰覬覦皇位,痛恨提前站隊。因為皇上認為,將來誰能坐上這位置,那是由他賜予,而不該哪個皇子用手段得來……同時他恐懼,恐懼任何事脫離自己的掌控。王爺還是小心為上。”


    崔宏靖點點頭,“嶽父大人,不知,雪兒可與你聯係過。”


    梅丞相麵色微怔,因為他聽到崔宏靖叫他“嶽父”,還叫“雪兒”。


    難道說,他終於承認了自己的王妃?


    梅丞相張張嘴,想說什麽,卻沒說出口。


    崔宏靖麵有愧色,“雪兒,她昨晚,帶著南星離開了王府。本王現在還沒能找到她。”他頓了頓,趕緊又說,“不過嶽父莫要太擔心,雪兒身邊,還有暗衛跟著。”


    梅丞相還算冷靜,“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還請王爺如實告知。”


    崔宏靖:如實告知?難道要本王說,我想強了她,所以把她嚇跑了?


    “總之,都是本王的錯,惹她生氣了。”他說得很沒有底氣。


    “吵架了?”梅丞相心裏焦急,卻還是耐著性子問。


    崔宏靖點點頭,“算是吧!”


    梅丞相歎道,“小女頑劣,若是平日,我也倒是能放心些。隻不過,眼下京城局勢如此,到處都亂糟糟的,唉……王爺心裏若還有一絲在意小女,還是快些想辦法吧……我,我也要趕快讓人去找找……”


    梅丞相並未責怪他,崔宏靖反而心裏很不是滋味。


    不料梅丞相又叫住了他,“對了,還有件事,得告知王爺一聲。是關於小女芷畫的,這本是家醜,但事關王爺……”


    聽罷梅丞相說了個大概,崔宏靖愈發愧疚,自己將梅丞相的嫡女氣得離家出走了,如今生死不明,梅丞相卻還在替他著想。


    但在宮中,他不便表露什麽情感。


    “說起來,這事也怪我。我就不應該和家允在家裏說這種事的,不然也不會讓芷畫她娘聽見。隻是太子已經知道先帝爺給你留下的東西。若是讓皇上知道了此事……王爺還是早做準備吧。”


    崔宏靖瞳孔瞬間收縮。


    所有事都湊一堆了,他覺得心裏就像有塊巨大的石頭壓著。


    不行,他不能慌。


    人在慌亂之下,必然會思慮不周。


    哪怕走錯了一小步,也可能會萬劫不複。


    迴到王府,依然沒有梅雪兒的消息。


    這讓崔宏靖更心煩意亂,甚至無法靜下心來思考下一步該如何走。


    他漫無目的地在府中踱著。


    不知不覺便站在了清風苑門口。


    想到好不容易將她尋了迴來,可當晚便又失去了她。


    擁有時,他渾不覺得她有多好。


    失去後,他才發現,他甚至可以為了她,放棄很多他一直在爭取的東西。


    從清風苑出來,他又靜靜地站在那棵桂花樹前。


    他突然就想到了那天匡嬤嬤來時,他說“本王的王妃說,如果在冬天將桂花樹的樹冠砍掉,隻留下樹樁,來年桂花會開得更好”時,梅雪兒那憋屈卻不敢反駁的模樣。


    他突然就笑了,笑得淒涼而落寞。


    好想再看看那張有些吃癟的臉。


    好想為她拭去臉上的淚痕。


    雪兒,你在哪裏?


    難道,你今生真的不願意再見本王了?


    就算將京城翻個底朝天,本王也一定要找到你。


    你永遠是靖王府的王妃。


    本王絕不會放手!


    哼,這輩子,你都休想離開本王!


    他迴到自己的見賢閣。


    牆上,掛著龍飛鳳舞的“大道無為”,他又想起梅雪兒第一次來這裏時,將這四個字讀成“采藥超人”。


    他苦笑。


    為何走到哪裏,都有她的影子?


    走到哪裏,都會想起她。


    然後,他使勁甩了甩頭,好像這樣就能將她的影子從腦海中甩掉。


    他將那幅字畫輕輕取下來。


    字畫有些年生了,用精致的紅木框裝裱著。


    他小心翼翼地取下畫框,輕輕撫摸著。


    隻有他知道,書寫著“大道無為”二字的宣紙背後,竟有個夾層。


    夾層非常隱秘,即便仔細檢查也不易發覺。


    夾層裏,有一張薄如蟬翼的、明黃色的絹帛,聖旨那種特有的明黃色。


    這是先帝留下的遺詔——


    朕孫崔宏靖,董氏妃所生,立為皇太孫,朕身後,繼朕登基、即皇帝位!


    那時,崔宏靖才五歲,已知曉皇祖父即將永遠離開他,也記得當時病榻前,除了他和皇祖父,就隻有兩個人:梅丞相,和服侍了皇祖父一輩子的貼身大太監付公公。


    他靜靜地看著皇祖父,隻是抽泣,不敢哭出眼淚,怕皇祖父傷心。


    他記得,當時皇祖父身體已經很虛弱了,他拉著孫兒的手,“這份遺詔如何用,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也許會讓你登上九五至尊,也或許,會給你帶來無妄之災。你父王勢力已盛,你又年幼,朕不敢公開宣詔,否則隻能給你招來大禍。朕本想將一切都安排妥當再走,可來不及了……今後,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了。”


    崔宏靖記得,父皇趕來時,皇祖父正勉強撐著身體,在宣紙上寫下了“大道無為”四個字。


    寫完後,他示意付公公將字畫收好,當著太子的麵,親手交到了崔宏靖手中,“無為、不爭,便挺好。惟願你一生,平平安安……”


    崔宏靖覺得,當時父皇並非沒起過疑,不過,這是皇祖父親手賜給自己孫兒的字畫,他無任何權力奪去。


    況且,父皇當時也仔細檢查過,沒發現任何不妥。


    隻是崔啟墨萬萬沒想到,宣紙有夾層,夾層中有足以撼動他皇位的遺詔。


    這麽多年來,這份遺詔,一直明晃晃在掛在他的見賢閣,任誰走進這間屋,一眼便能看到。


    誰也想不到,如此要命的東西,他竟直接掛在牆上。


    那是先帝的親筆手書,沒人敢去動。


    先帝駕崩後,一直服侍他的付公公也跟著殉葬了,天下知道這份遺詔的,就隻有兩人,梅丞相和崔宏靖。


    崔宏靖當時才五歲,他再有帝王之相,也無法撐起這龐大的國家機器。


    而且,當時朝中基本上都是崔啟墨的人,他若拿出這份遺詔,隻有死路一條。


    所以,梅丞相讓他隱忍,讓他隱忍、不爭,暗地積蓄力量緩緩圖之。


    這麽多年,梅丞相一直和崔宏靖沒什麽來往,一直在朝中保持中立。


    隻有這樣,才能讓新皇放心。


    其實,崔宏靖一開始並未想去奪這皇位。


    隻要能好好地活著,他別無所求。


    父皇,有魄力、有手段。


    是一個合格的帝王。


    不過,隨著年紀慢慢長大,他也想明白了很多小時候忽略了的問題。


    比如,皇祖父那場病為何來得如此突然?母妃為何突然就自盡了?


    隨著他逐漸長大,便察覺到,其中的疑點,太多了。


    一切疑點,都指向他的父親,當今天子崔啟墨。


    想清楚這些後,崔宏靖的想法變了。


    他必須奮力一搏——即便是為了皇祖父,為了母妃。


    然而,皇祖父去世後,在父皇的打壓下,他難有作為,隻能偷偷發展自己的勢力。


    崔啟墨本就精明,又特別忌憚他,稍不注意就會露出馬腳。


    若非他一直小心翼翼地苟活著,若非父皇還念著一丟丟父子情,也許,靖王早就是個死了的靖王。


    十多年來,他一直如履薄冰,像是在刀尖上行走,有好幾次都差點死掉。


    每一步,都那麽艱難。


    前些年有一次,崔啟墨派崔宏靖外出公幹,王府卻突然失火。


    梅丞相首先想到的,便是這份掛在見賢閣的先帝遺詔。


    事發突然,梅丞相不敢現身靖王府去搶救,他能想到的,又完全放心的,隻有自己的兒子梅家允。


    梅家允會一些武功,運氣好的話,可以避開那些侍衛潛入見賢閣,將字畫搶救出來。


    但當扮成救火府兵的梅家允趕到時,畫框已從牆上脫落,摔壞了,宣紙一角也已著火。


    他趕緊搶下了那幅字,同時也發現了宣紙裏的夾層,發現了裏麵明黃色的絹帛。


    梅丞相隻能告知兒子實情。


    兒子是個知道輕重的人,他會永遠將這個秘密埋在心裏。


    後來,崔宏靖又找人重新修複了這張字畫,表麵看上去倒也看不出什麽異樣。


    所以,知道這份遺詔的人,變成了三個。


    連莊翔,崔宏靖都沒告訴。


    然而,現在太子竟然知道了。


    崔宏靖知道,他麵臨的,將是一場浩劫。


    梅雪兒就這樣離開也挺好,難不成,要讓她和自己一起來麵對這場危機?


    那會真的要了她的命,她不應該因為本王,將自己的命搭上。


    突如其來的威脅,讓崔宏靖驀地想通了,愛她,就放手,護她安全!


    他用鑷子將皇祖父的遺詔,小心翼翼地從宣紙夾層中取出,仔細疊好,揣進懷中。


    重新掛好那幅“大道無為”後,他跪了下去,重重磕了個三個頭:“皇祖父,請恕孫兒不孝,不能遵從您的心願,不能做到您所說的‘不爭’。不過,您也說過,無為並非無所作為,而是要順天之時,隨地之性,因人之心。孫兒若一直不爭、不搶,就什麽都沒了。連命都沒了,又何談查出謀害皇祖父的兇手,何談查出母妃的真正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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