賜封相裏勤,對於秦國而言,百利而無一害。


    對於趙姬而言,也同樣如此。


    有一個聖人肝腦塗地,誓死效忠。


    無論是在輿論上,還是在朝堂與民間,對於趙姬的威望,都有不小的提升。


    日後若想推行變法,也會容易許多。


    由一個聖人,尤其是在秦國除了法,儒兩者學說之外,勢力最大的墨家學者推動。


    成功的概率還是頗大的。


    要是引誘那些混跡在齊國的相夫氏之墨,那些又是理想主義者,又是善於辯論的墨者前來。


    那變法的效果會更好。


    雖然理想主義者,行為,道德過於理想化。


    通常都是別人口中的蠢貨,義士,愣頭青。


    但正因如此,她們有著常人很難擁有的高貴品質。


    諸如不怕犧牲,不怕辛苦,善良,勇敢,不畏懼強權,善待百姓的優秀品質。


    變法需要的就是擁有這種品質的人才。


    大秦百姓也需要她們。


    或許她們不通人情世故,不知五穀雜糧。


    但她們勇於鬥爭,敢為天下所不為。


    這些人簡直是天生的言官。


    天生的監察百官的禦史大夫。


    沒人比這些理想主義者更加適合。


    要真是如此,呂不韋和嬴政恐怕就要頭疼了。


    萬一做了什麽錯事。


    她們會看到一群二愣子花式死諫。


    從讓卓子央負責造紙開始,就已經布下一個局。


    本來就打算讓魯班後人,或是墨家子弟,來獲得這個殊榮。


    隻是卓子央似乎沒有理解趙姬的意思。


    魯班後人在楚國。


    從拜訪到將魯班後人請來,需要花費的時間,最低也要兩個月。


    再者,願不願意來,能不能請到,還是兩說。


    相裏氏之墨,本來就是內定的聖人。


    其他人皆是陪跑。


    雖然卓子央因沒有理解意思,而出現小小的紕漏。


    但好在最終的結果不變。


    諸多算計,趙姬所付出的隻是一個提醒,一個稱唿,以及一場受人矚目的走馬遊街。


    如果給斥的一百金也算。


    那麽付出的唯一的實質性的東西,恐怕隻有這一百金與走馬遊街。


    收益則是巨大且多方麵的。


    權力真是一個很好用的工具。


    怪不得有人為此癡迷。


    要是相裏勤知曉自身從一開始到未來都被算計其中。


    不知內心的感動,是否還能存在?


    或許吧。


    畢竟對她而言,不僅沒有壞處,還有諸多的好處。


    隻不過被人算計,終究不是讓人心情愉悅的事。


    要是相裏勤知曉此事,興許內心的忠誠會打一個折扣。


    朝著王宮的方向拜完,相裏勤起身。


    一旁的宦官覺得,相裏勤就好似真有那些聖人所具備的威儀。


    一時之間,倒也恭敬了些許。


    她低聲對相裏勤說道:“相裏先生,王妃的意思是每到人群聚集之地,便取紙為眾人觀之。或是讓德高望眾之人,在紙上書寫姓名。不僅為相裏先生造勢,也為了讓百姓知曉何為墨紙,以及與帛紙之間的區別。”


    相裏勤觸動。


    王妃還真是體恤下屬,心思縝密而又貼心的大好人。


    她點了點頭,“一切都按王妃吩咐的辦。不怕你笑話,我雖六十有四,但從未經曆過如此場麵,諸多事宜,知之甚少。若有不當之處,還望體諒。”


    微微施了一禮。


    這可把宦官驚到了。


    連忙對相裏勤低聲道:“你乃聖,怎可對我這醃臢人行禮?相裏先生之心,我明白。你放心,我一定為你安排妥當。”


    見如此,相裏勤不再多言,“多謝。”


    墨者在宦官的指示下,將墨紙湊近,予眾人觀。


    “此乃草木紙,得大秦王妃賜名為墨,乃紙聖所製。初產,雖成本低廉,但並不多,爾等可要小心觀摩,莫要損傷。”


    “那小女娃,這墨紙確實不錯,甚至比帛紙要好。售價幾何?是否比帛紙便宜?還有,何時能買到此紙?”


    墨者啞口無言。


    沒人跟她說這些,她如何迴答?


    隻得含含糊糊的說道:“定然比帛紙低廉。”


    以她們造紙的手段,全力生產,一天千餘張紙,不是什麽問題。


    可比帛紙產量高上千倍。


    隻是具體便宜多少,什麽時候售賣。


    她上哪裏知曉。


    此事,宦官解圍道:“爾等放心,紙聖就是為了讓所有人都用得起紙,方才研製墨紙,這是紙聖發下的宏願。”


    聽此言,眾人看向相裏勤。


    相裏勤疑惑的看了宦官一眼。


    她何時發下宏願?


    不過,既然是王妃所言,那便是吧。


    她點了點頭。


    宦官繼續道:“紙聖決定,於明日在王妃的見證下,免費公開造紙之術。邀請諸多家資厚實之人,商人,明日前往王宮,商議造紙之事。為謹防別有用心之人,想要參與此事者,需在文鎮侯府內,花費二百金購買請柬。”


    公開造紙之術?!


    不僅百姓愣住了。


    相裏勤也是一愣。


    這造紙之術,她還打算作為家族傳承。


    傳女不傳男。


    傳內不傳外呢。


    沒想到王妃居然讓她免費公開。


    不過,一想到聖位。


    一想到留名千古。


    相裏勤咬了咬牙,重重點頭。


    反正製紙之法,都是要敬獻給王妃的。


    再者,已在眾人麵前發下人人有紙可用的宏願。


    豈能出爾反爾?


    見相裏勤點頭。


    眾百姓先是嘩然,而後朝相裏勤一拜,“紙聖大義。”


    造紙之術,何其珍貴。


    相裏勤居然願意免費公開,何其大義。


    就此一點,就足以受一拜。


    經過眾人推舉,有幾名德高望重的老人,在紙上留下詞句。


    這一舉動,也是變向的承認了相裏勤的功績。


    巨鼓再擂。


    隊伍繼續前行。


    好事百姓跟在其後,相互議論。


    整個街道如同辦了一個盛大的慶典,即歡快又熱鬧。


    相裏勤坐在車攆上,環視四周。


    看著百姓臉上的尊崇。


    她想到了之前做的夢。


    以及老師墨子那失望的眼神。


    她在心裏默念,“老師,我應該沒讓你失望吧。”


    百姓之中,工匠斥仰望著相裏勤的背影。


    捏緊了拳頭。


    這一切,紙聖的殊榮,應該是她的。


    她應該坐在車攆上,接受百姓的敬仰。


    而不是在此,仰視著相裏勤。


    羨慕嫉妒充斥著她的內心。


    在其中又混雜著一絲愧疚。


    她愧對趙姬的信任。


    也愧那一百金。


    更無顏再見王妃。


    都是相裏勤,奪走了本該屬於她的一切。


    斥內心十分不甘。


    想要大聲的喊相裏勤下來。


    但也隻能想想。


    不說相裏勤現在有紙聖的名頭,她得罪不起。


    就算沒有紙聖的名頭。


    相裏勤還有一個墨家的名頭。


    她一個小小的匠人,同樣得罪不起。


    握緊的拳頭慢慢鬆開。


    歎了一口氣。


    與八匹馬拉動的車攆背道而行。


    兩者越行越遠。


    一邊是勝利者的喧騰。


    一邊是失敗者的落寞。


    斥一言不發的迴到了家。


    她的丈夫見此,連忙上來詢問。


    斥隻是搖了搖頭,而後讓丈夫唿喚女兒笠前來。


    隻片刻,笠來到斥身前,見斥旁邊放著百金與一把斧子。


    心裏莫名一跳。


    她拱手,“母親,何事唿我?”


    “笠兒,你且過來,到我身旁。”


    笠來到斥身側坐下。


    斥歎息一聲,“我昨日製紙有功,王妃信我,認為我能製出無瑕之紙,賜我百金。”


    笠點頭,“此事,母親不是說過了嗎?”


    斥搖搖頭,抓住笠的手,“今日,我購買樹皮時,見東市敲鑼打鼓,好不熱鬧。便駐足觀看。見那墨家相裏勤坐在八馬車攆上巡遊。”


    說到這,斥抓笠的手,用力了些。


    “聽車攆宦官言,相裏勤造紙有功,被賜封為紙聖。受萬載香火。”


    “紙聖?!”笠驚唿。


    “難以置信是吧。”斥慘笑一聲,“我也不敢相信,王妃居然會以聖賢之名對待工匠。”


    “的確,隻可惜咱們遲了一步。”


    斥歎息一聲,“是啊,遲了一步。”她鬆開握著笠的手,“王妃如此待我等匠人,我雖未曾讀書,但也知忠信二字,王妃錯信於我,我愧之。”


    “母親的意思是?”


    “取我首級,於百金一同送往王宮。日後家中有你照料。”


    斥的丈夫在一旁抹著眼淚。


    笠突感晴天霹靂,一時語塞。


    待反應過來,已淚流滿麵。


    她倉皇的跪在斥的身前,“母親忠義,兒……兒幸之。”


    斥站起身,“來吧,莫讓血染了屋,讓你父親難以打掃。”


    她朝屋外走去。


    笠咬牙,提著斧頭,走了出去。


    待出門,隻見斥已經將腦袋放在樹樁上,閉上雙眼。


    笠舉起斧子上前,走近時卻踉蹌的退後幾步。


    臉色蒼白如紙。


    屋內的父親,不敢大聲抽泣,隻敢小聲嗚咽。


    斥見久久未有動靜,怒瞪雙眼,“你欲陷我於不義?!速來!”


    笠緊張的額頭滿是細汗。


    最終咬了咬牙,走上前去。


    斥閉上雙眼,“我死之後,你便是家中梁柱,需多加照顧你的父親。來吧,給我一個痛快。”


    笠顫抖著舉起斧子。


    斧子落下。


    君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待君。


    鮮血四濺,讓笠不由的閉上雙眼。


    沉悶的落地聲響起。


    笠如同被抽幹了所有力氣,癱軟倒地。


    或許是意識到什麽。


    屋內父親的哭泣,從小聲抽泣,到嚎啕大哭。


    花費了足足三個時辰。


    車攆載著相裏勤,繞了鹹陽一圈。


    百姓皆傳唱著墨紙。


    以及公開造紙術之事。


    車攆來到王宮門口停下。


    嬴政與百官,以及趙姬此時站在城牆上。


    從站位,就能說明各方立場。


    幸存的楚係勢力成員,站在贏政身側。


    卓子央,臻馬等趙係成員,站在趙姬身側。


    呂不韋身側則站著以蘇唯為首的原外卿成員,以王陵為首的諸多將領,以李亦為首的秦國世家。


    其餘韓係,宗族等一眾成員,也就不足二十人。


    就遠遠的站著邊上。


    也意味著遠離核心。


    楚係已廢。


    嬴政的勢力又是剛剛起步。


    所以朝堂真正能說上話的,也就是趙姬與呂不韋。


    相裏勤朝著上方的嬴政一拜。


    意味著臣服與效忠。


    有宦官朗道:“得公子政之旨。相裏氏,勤,造草木之紙有功於社稷,恩澤於百姓。賜其聖名,紙!其鍛造之紙,名曰墨。乃上蒼降大秦之祥瑞。此事,當記之於史,其聖名,與國同休!今日,公子政攜百官於宮前祭祀蒼天,感恩上蒼,為百姓祈福!”


    鼓聲響起。


    “爾等羨慕嗎?”呂不韋俯視著下方的相裏勤以及百姓。


    “不瞞文信侯,我等的確羨慕。對於我等,最高的尊崇,莫過於被稱為聖。”年邁的蘇唯開口道。


    同樣年邁的王陵,咳嗽一聲,“若是讓老婦也來上一次。老婦就算是死,也是心甘情願了。”


    “哼,冊封一匠人為聖。此賤婢出身之人……。”中年婦人李亦看了看四周,“目光短淺。”


    她沒有指賤婢出身之人是什麽人。


    但所有人都知曉。


    李亦指的是誰。


    呂不韋眉頭一皺,但並未多言。


    李亦出自隴西李家。


    秦國世家之一。


    世家子弟,她們對於身份有著近乎於執著的優越感。


    哪怕趙姬已經身居高位。


    但始終有人會拿趙姬的出身,來宣泄心中的各種情緒。


    而現在,呂不韋也是其中一員。


    要想獲得秦國世家的支持。就必須融入其中。


    否則始終是個外人。


    有了世家的支持,才能在秦國,站好腳跟。


    才能有與趙姬一鬥的勇氣。


    呂不韋喃道:“有了聖人名頭,越來越難對付了。”


    聖人是何?


    那是真理的代表。


    那是語言上的霸權。


    就如同流氓老鷹,哪怕再如何,說你不自由,你就不自由。


    說你該為環保負責,你就得為環保負責。


    說你不和平,你就不和平。


    說你有大規模殺傷武器,你就有。


    而聖人之言就是如此。


    說你不忠不義,你就是不忠不義。


    呂不韋在心裏歎息。


    想要對付趙姬,必須先要讓趙姬失德。


    而且這個紙聖也不好辯解的失德。


    也就兩種方法,能夠汙趙姬的名聲。


    一為弑君。


    二為作風不檢點。


    弑君是不可能的。


    那隻有第二種選項,具有可操作性。


    她在心裏又歎息一聲,“子楚,勿要怪我。這都是他逼我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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