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君立熟門熟路,領著李克用到了飛鴻館樓上,使張德璜陪著。出來遣人往娼家喚妓,又親自把狼肉、狗肉送到灶上,尋了掌廚的郭禮宏,賞了錢,再三囑咐道:“剝洗也得你自己動手,要是偷懶使徒兒,我可得與你細計較!”郭禮宏作揖再三應了,道:“哎喲,康爺,你老這聲氣愈發似蓋爺了!”康君立跑廚灶這個毛病確實是跟蓋寓學的,可是蓋寓那整套他學不來,丁、絲、片、條、塊,炒、烹、煎、炸、煮什的,他名也記不熟,也沒那個細性。康君立幫著剝洗了好大一會,丟一句“一會我再來看”才上了樓去。


    李克用在席間不斷問程懷信、王行審、蓋寓的情況,康君立聽李克用和他們認識,更是無話不說了。“兄弟!”康君立道,他的年齡比李克用大個十歲左右,幾杯酒下肚便喚上兄弟了,“我這販馬的營生,他們那一夥人都有份的。他們從雲州將馬過來,我接了賣給山東的客人。他們一夥販馬的再將到河北、河南去,沒經官,沒過市,是違禁幹法的勾當,可賺趁不少!”李克用道:“是好營生,尚員外是如何知道此處有好馬販的?”尚君長道:“也是機緣湊巧,相中了馬,問對了人!”康君立道:“河南往河北販馬,河北往代北販馬,年月可久!他如何知道的,我也不知。公也莫問,江湖上的人事,各有不得已處!”一語作了結,吃了碗酒,又說起蓋寓幾個來。


    “我等吃酒有三怕,一怕蓋大嘴,好吃的他恨不得全進他一人之口;二怕程大蟲,好看的女娘他恨不得一懷摟了;三便是怕我,好吃、好看的誰也不敢少我一份!王行審、張德璜兩個好性兒,行審是不搶不爭不鬧,德璜是不會不能不要!”說到這裏康君立嘿嘿地指著張德璜對李克用道:“一會娼妓來了,看他是什意態,挨身臉便紅!”拍著腿大笑起來。


    張德璜道:“哥哥,婦人就這般好?我便瞧不得程大蟲那嘴水!”李克用笑道:“婦人不好時,男人可要受罪嘍!”康君立笑著起身下樓去了,跟腳便進來了三個錦裝盛飾的子女,抱著琵琶,香氣襲人,一步一笑,嬌媚可憐。後麵還隨了三個半大的青衣婢子,一個老的在外麵囑道:“盼兒,好生服侍官人!”那著桃紅衣裙的便帶嬌帶惱的曳聲應道:“知道的,阿姨!”


    李克用不說話,要看這廝們的手段。那頭上插著一朵好大紅花的子女走在前麵,望著張德璜便道:“小張哥兒,奴家可又見著你了!”一笑,眼睛一掃,又道:“咦,高將軍如何也在的!”一側身問那盼兒道:“那上座的好胡郎是誰,妹妹可知道來?”盼兒帶風帶雪的望了李克用一眼道:“知不道!”另一個早將琵琶付了婢女,風吹水漂似的到了李克用席前,行禮道:“公子,鄭香娘有禮了!”李克用前身伸手,鄭香娘便由著他拽進了懷裏,李克用嗅著道:“香娘,你可知道我是誰?”鄭香娘手上的酒便湊了過去:“你吃,吃了告訴你!你呀,是個會吃酒乖乖覺覺的貴公子!”那戴花的便輕跺了一下腳道:“寒殺人的天喚了奴家等來,卻一屋的沒嘴葫蘆兒!”


    “沒嘴怕什的?有欛就使得!”


    康君立突然冒了出來,一把摟住女子便往臉上湊:“紅兒,可想阿爺了?”女子哎哎呀呀掙著:“不想,不想,誰想來!”康君立笑著又去摟那盼兒,這子女卻輕輕一閃,也到了李克用席前:“小女子楊盼兒見過李將軍!”李克用道:“你如何便知我姓李?”楊盼兒立身道:“夢著的唄!”鄭香娘拽過李克用的下巴道:“你姓李?是個什好名兒?”李克用拉過她的一隻手在她裙腿上劃起來,香娘不看他劃隻盯著李克用的臉眼,嘴裏叨著:“十兄月用,原來是十哥哥!”康君立嗔道:“什話,克用,振武公世子!”那楊盼兒聽了一怔,李克用問道:“可識錯人了?”楊盼兒笑了笑。康君立嚷道:“盼兒彈支暖暖的曲兒罷!”鄭香娘再次拽過李克用的臉道:“奴家就要喚你十哥哥!”楊盼兒便去拿了琵琶。


    這時屏風後有人探了一下,安懷盛便起了身,一會便走到李克用身後,胡語低聲道:“康嗣使人來報,俘囚凍死了三個,其他的也危了!”李克用道:“澆點熱湯繼續枷著!”用的是唐言,又對康君立說白了。康君立道:“也該當!”鄭香娘卻道:“耶喲,好狠心的十哥哥,奴家摸摸你的心肝兒!”說著手要扯李克用的衣襟,李克用親了她一下道:“你恁會纏人兒,去把那雪葫蘆勸得醉了,我重重有賞!”鄭香娘賴滾了一會,見這李胡兒一雙眼都倒了楊盼兒身上,便笑呤呤往張德璜身邊去了。


    這時楊盼兒已在場中彈著琵琶低唱了起來:“楊花落哪是雪時節,山河素奴也懶妝束,你嗬莫提劍莫研墨,寬著衣衫奴身邊坐…”李克用聽得迷了,眼睛也不轉了。一曲才畢,樓下便有菜上來。康君立推了紅兒與尚君長幾個遞酒,拾了箸。


    張德璜吃婦人挨著,卻還是不言不語,鄭香娘便委曲道:“小張哥兒,賞盞兒好酒與奴家暖暖身子啵!”張德璜篩了一盞遞過去,鄭香娘卻無端地笑倒在了他膝上,張德璜不由得一顫,鄭香娘又笑了,道:“好酒好酒——郎一半,奴一半!”張德璜沒有理會。又道:“奴一半,郎一半,也是‘好’!”端起酒吃了半杯,將剩下的湊到了張德璜嘴邊。張德璜沒來由地火起,謔地站起身走了出去。康君立道:“隨他,便是這性!”喚了鄭香娘過去。張德璜再進來時,崔紅兒在彈唱,楊盼兒已吃李克用拽在了懷裏。


    三個子女輪流彈唱、輪流勸酒,一眾人一直吃喝到入了夜,都行不得了。李克用醉昏昏地摟著盼兒進了一間房,上纏下打的在一張榻上睡了。睡到夜半,楊盼兒卻忽然醒了,外麵風撞鐵馬響得厲害,房內滅了燭,黑蒙蒙的,屏風上掛的衣裙也看不分明。她已沒了睡意,手指點了點枕邊人的臉,卻是低鼾依舊。


    這時,忽然聽到間壁響了一下,像是什物磕在榻子上,正琢磨著,那邊門響了,不知是合上了還是推開,仔細聽卻聽不到腳步聲。楊盼兒心慌,喚了聲婢女,沒聽見聲,便赤腳下了床去點燭,手才摸著了火石。房門卻推開了,有風湧進來,然後有了腳步聲,卻異常的輕緩。楊盼兒一慌,忙隱到屏風後,那人似乎也聽見了聲音,止住了。一時隻有李克用的鼾聲在自在起伏。


    楊盼兒透過屏隙望過去,人看不清楚,那柄明晃晃的刀卻分外入目。她想喚,又怕那賊迫過來,情急之中,將火石打了兩下,火星兒舔著輕羅衫子,一撲一竄,唿地燒了起來。自己先吃唬了一跳,跌坐在榻上,便狠命掐李克用。李克用惱怒地嚷了一聲,沒有醒。那賊卻不知道,撒腿就跑了。


    楊盼兒依舊大氣不敢出,看著屏風燒了一半,才緩過氣來。將了一壺酒便傾了李克用頭臉上,又掐拽了好一會,人才終於醒轉。李克用將衿被掀蓋在火上,踩滅了。聽了楊盼兒的訴說,不由地又不疑到蓋寓、康君立頭上,到隔壁看了,已有二人吃殺翻在榻,心中大惱,當即就走了出來,先知會了四門,不許放一人出城,迴頭便下令將飛鴻館圍了。


    館中除了看門的雜役,人都睡著,聽了響動,見了兵火,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事。張德璜酒輕,醒來便到了李克用房裏,見人不在,問了盼兒,大驚,便尋到了康君立房裏。尚君長、蔡溫球很快便也過來了,康君立迫著尚君長便嚷:“姓尚的,做得好事!少他娘抹胭脂搽麵粉,王澤與蓋花子的事我不知麽?”張德璜也疑心起來,昨晚尚君長二人退席時明明沒醉的。尚君長一笑,道:“狼入圍場便是下鍋的肉。員外,不必說了,生死也在人手!”蔡溫球道:“是我兄弟做下的卻如何不跑?我看便不合說販馬的勾當!”康君立氣悶了一陣,走到外麵與安懷盛喊話要見李克用。安懷盛卻嚷道:“二主已迴宅,到了獄中自來相見!”


    李克用卻在宅中睡到近午才起,才出來,康公政便說他阿爹請見。康嗣將昨日市中凍殺七人的事說稟了,又請問了今天是否依舊枷出。末了才問起飛鴻館的事,說早間刺史公在衙裏表示了憂疑。李克用不耐煩,道:“一處酒館裏歇著,獨我間壁死了兩人,尋不著真兇,人將謂我是真兇!告訴刺史,塌了天,也是我搠的,幹不著他什事!”康嗣去了不久,高文集又到了門外。李克用便索性從後門走了,往楊盼兒宅上去。


    一上了街,一夥花子便拄拐戳棍的圍上來,李克用心煩,一鞭子抽開了。過了一條街,見離市坊不遠,便轉了馬過去。到了市坊門口,便見大大小小十個賊囚,腳尖點地,反手過頭上吊在一排枯柳下,袖子下墜,手臂都露在風雪裏。遠遠圍看的人不少,有上前的都吃沙陀兵喝開了。這時一個老子抱了一大捆草過來,張見李克用,流矢拜了過來,道:“大人,賊可恨也可憐,你老開恩,放老子過去墊墊腳尖、紮紮袖口!”便磕頭。李克用使李嗣恩去說了,轉了馬,坊門口蹲著蓬頭爛衣的乞兒,倚著一根棍子懷裏,也不知是睡過去了還是凍殺了,人馬過去一點反應也沒有。


    李克用便一直歇在楊家,飛鴻館的事與康君立相幹也好,不相幹也好,殺這廝們的頭也是不冤的。這天傍晚時分,楊盼兒的阿姨便鬼頭鬼腦地冒了出來,在屏後說要與女兒說點事。楊盼兒起身,卻隨著出去了,一會迴來,手上卻托了個長物件,覆著紅綢兒,亮著眼道:“李郎,猜這盤中是個什物兒?”李克用這幾天是吃了酒便睡,睡了便吃酒,迷糊得很,身子也沒有起,巴了一眼便道:“不是笛便是簫,不是簫時便是馬策!”楊盼兒道:“都不是,簫笛有眼它有口,馬策無家它有家!”李克用呆了呆,突然胳膊一滑,腦袋跌在榻上,眼睛就瞧到了綢子下麵。楊盼兒正要發嗔作嬌,李克用卻吒聲跳下了榻,一把將盤中之物奪在了手裏,楊盼兒吃嚇,跌坐在地,臉色慘白,氣也喘不過來。


    李克用以為是一柄刀,楊盼兒要趁機謀害他,沒想拿到手裏才知是刀鞘。楊盼兒見李克用緩了聲色,便嬌聲嗔怨起來,那婆子探了下頭便又縮了迴去。李克用的臉眼卻沒有暖迴去,問道:“這刀鞘哪來的?”楊盼兒爬起來,嚷道:“風刮的,雪飄的,天拋的,地吐的,皇帝賜的,花子拾的,情知是哪兒來的!你不喜歡時扔了吧,這般大怪大咋又是為什呢?真心要唬殺奴家不成麽!”便背坐到妝台前抹起淚來。李克用走過去,拿著她的手撫在刀鞘上道:“這還真是皇帝賜的,若你有那刀,便能看到我的名姓!”楊盼兒一怔,扭頭看著李克用的臉眼,問道:“你的刀怎的在花子手裏?”


    “花子?現在什處?”


    楊盼兒杵嘴道:“院子裏跪著,自去看問吧!”李克用衣也不及披便往外走,楊婆子迎過來要說話,吃他一手攔開了。外麵天色已昏,一個蓬頭爛衣的瘦小身影跪在院子當中,傴身勾頭的托著雪亮的一柄刀。李克用歡喜,流矢走下階去:“乞兒!這刀什處得來的?”小花子哆嗦著道:“我冷,我餓,活不得了!”身子一軟,便仆倒在地。李克用要上前驗看,這時楊盼兒在身後跺腳喊:“哎唁,袍子也不披的,快來!”李克用迴身看了一下,突然背上一緊,哧地一聲響,肚腹上便透出一截雪亮刀來。楊盼兒唬得癱在地上,喊也喊不出來,婆子破聲大嚷:“殺人啦!殺人啦!”


    李克用啊地一聲吼,左手鉗住刀,右手往身後一撈,一手拿住了刺客的右肩。刺客將頭頂著李克用的背脊,死命想要抽轉刀子。腑髒刺穿的劇痛泄去了李克用大半力量,讓他骨軟筋酥,幾乎無力站持,要跪倒在地,刺客他拽不過來,他轉刺客也轉。無可奈何之際,腳上猛一蹬地,身子便向後砸去,肚腹上的刀刃愈發長了,刺客也動彈不得,吃壓在身下,隻是嗯嗯地攢勁。


    這時在邊廂吃酒的親兵也提著刀過來了,李克用弓身翻起,膝立著,咬著牙一邊拔刀,一邊看著眼前這個刺客——這是個十二三歲的花子,瘦得可哀,髒得可惡,卻幾乎要了自己的命!這畜生也在看著他,兩眼如狼似虎,視他如視牛羊,不見一絲膽怯。李克用將刀拔了出來,拄著站起,緩聲道:“讓他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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