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西川蠻退以來,聖人的眠便長了,特別是逢著偶日,往往日頭登了天,寢宮裏也不見響動。對於這個變化,內常侍楊複光倒是歡喜的,神靜眠長,眠長身康!為此每晚他都免不了在尚寢姊姊跟前多上一嘴,提醒她將帷幕遮得嚴實些,陽春三月,天光得早!自己更是著力,五更時節便領著一眾小內侍往花樹下趕鳥,一入春,這些嘴尖的便最有鬧勁,都趕上崇仁坊那群待考望榜的秀才了!


    這天竿子還在手上,便聽見小內侍喚了一聲:“樞密爺爺安!”看時,卻是劉行深過來了,流矢迎了過去。劉行深笑道:“小孫兒,你不拜我?”楊複光道:“孫兒正當值,拜不得,過後再來請罪!”劉行深笑笑,抬手道:“宅家還未起?”楊複光道:“宅家禮佛,二更時分方從佛堂出來!爺爺可有要緊事要奏?”劉行深道:“什要緊事,天子萬福便是要緊事!”踱著道:“你祖爺(注:楊欽義)身體可還好?”楊複光道:“沒樞密的福壽,近來行步也作難了!”劉行深笑道:“這話差了,不說你爺爺,便是你爺的福壽老子也及不得,中尉的榻子是硬是軟吾家也不知道來!”便要過了小內侍手中的長竹竿,把著仰看竿頭的長旒,嘴裏忽然道:“你爺你叔可也有怨言來?小小年紀便致了仕了!”楊複光流矢道:“敢有時便吃我爺爺杖殺了!”劉行深道:“沒有便好,勿使人嚼舌!”又道:“時常聽人傳道,你好武藝,與老子演一迴可好?”將竿子一推。楊複光接了,卻道:“孫兒正當值,演不得,過後再…”


    “那罷麽!”


    劉行深手一擺,便立到階下去了。聽到殿裏報聖人起了,他便搶在楊複光前頭進去了,候在了寢門外,六十來歲人,腿腳還真是便利。不多會,皇帝便從裏麵出來了,劉行深、楊複光流矢拜下問了安。李漼見劉行深在也不怪的,這廝但在宮中,晨昏之際,總要過來問安的,但還是問了一句。劉行深道:“也無他事,便是鄭從讜出鎮汴州(注:宣武軍),今日陛辭。”李漼道:“這也晚了,朕便不見了,你傳話與他,朕知其器業可任,故委之以宣武,兵燹之後,望他留意,不久還朝,必當大用!”劉行深應了,便拜了去。


    這鄭從讜還是武宗會昌二年(公元843年)的進士,大中時便做到了中書舍人,鹹通三年(公元862)知貢舉,拜禮部侍郎,隨後又轉刑部、吏部,那時朝野便說合入相,勢門子弟,德業兼備雲雲。此番返朝,曹確一去,朝野又雲閣中無老成人,是必入相雲雲。李漼對他倒無所間言,然枝大者披心,尾大者不搖,私門不抑,則非獨害於公室,亦必使窮寒絕望!(注:鄭從讜的祖父鄭餘慶乃德宗宰相,父鄭澣,尚書左丞、興元節度使,大中宰相令狐綯、魏扶皆為其門生)


    李漼走下階,在明燦的陽光下散步一會,便吩咐道:“楊複光,朕要出宮,幸駙馬宅,傳淑妃、皇子、公主隨駕,不必傳告駙馬,宮中將了酒食去,吩咐珍羞署,要有豬蹄酸羹、蜜純煎魚、牛胘炙!可記下了?”楊複光應道:“記下了!”李漼又道:“有進貢的異樣果蔬也都攜上些!”吩咐了一通,便往殿後佛堂中去了。


    宮中卻忙亂起來,興慶宮與廣化坊雖相鄰相望,可天子出行非是小可的!若起大駕,那便是千乘萬騎,北司左右軍、南牙十二衛,上到宰相,下至長安令,車馬輦輿,鼓吹伎樂,無不畢從。以市井的話說,便是除了宮殿草木,一切有腳有蹄,能搬能提的,都得隨著、將著。為此一般大駕出宮,內外得提前兩天準備!法駕規模約減大駕三分之一,小駕約減大駕一半,扈從的人馬猶有三四萬眾,聖人又不耐久候,如何不亂的。最後還是韓文約的主意,舍經從權,但使符寶郎負天子八寶相從,其餘百官一切不從。禁軍及諸衛使在值者扈從便足以了事,再使左街使、京兆尹、萬年縣令將廣化坊四近的街道一封也就好了,出不了事,也誤不了事!


    李漼倒歡喜,索性連玉輅也不乘,與郭淑妃聯轡騎了馬,說說笑笑的便到了駙馬宅前。韋保衡雖沒有得著旨,可一早就知道動靜了,聽見鼓吹過來,夫婦倆便領著一宅男女迎在了門首。李漼看見女兒便心疼,喚起來便道:“削瘦了,可見還未好全!”同昌公主滴著淚道:“女兒不孝,使父皇、母妃憂心了!”郭淑妃道:“以後可得著意些,你父皇這一冬一春可不容易,憂了國還得憂你!”公主感泣,不由地又咳嗽了一下。


    李漼便蹙眉道:“太醫院的這些人全不濟事,治了一春半冬還是咳!”公主笑道:“本不濟事的,女兒好成這樣子,還是父皇給醫的!”李漼道:“此話蹊蹺!”公主道:“不蹊蹺,女兒那天聞得駙馬得了‘平章事’,一歡喜,疾便去了八九分!”郭淑妃道:“陛下,看來這‘平章事’的藥力還是差了些,故未根除!”都笑了。


    人才進了宅門,便聽到外麵起了喧鬧聲,李漼停下步子,問出什事了。韓文約還未答,普王李儼跑進來道:“父皇,有好幾個學生唿冤來,正磕頭咧!”李漼道:“何冤?”李儼道:“兒臣問問去!”便跑。李漼道:“喚一個過來!”韓文約流矢傳話。不多會,楊複光和李儼便領了一個儒服學子進來,年紀在三十上下,長耳長鼻,高眉高顴,頗有福壽之相,趨到堂上便兀自舞蹈起來,還有模有樣,多是個官宦子弟,舞完拜下道:“太學生蘇循拜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唐有國子學,有太學,有四門學,學生各以門蔭入學,太學是五品以上的子孫、職事官五品的期親、三品的曾孫以及勳官三品以上有封之子乃可入學。李漼也不知是誰的子孫,便問道:“汝祖汝父為誰?”蘇氏雖非大姓,有唐以來武有邢國公蘇定方,文有蘇良嗣、蘇瑰兩宰相。蘇循道:“小人乃武功人,遠祖乃魏尚書蘇綽,與中宗皇帝宰相蘇瑰同房,祖父未仕,父蘇特乃前任陳州刺史!”


    李漼點了點頭,蘇特他記不得,可是對佐宇文泰奠定周隋基業的蘇綽是分外的耳熟,便問道:“汝有何冤?”蘇循道:“陛下,非是小人一人之冤,乃去歲在京數千學生、貢士之冤!天降喪亂,徐方不寧,國家以兵戈之故,遂停去歲科考,卻不聞今歲倍取,是生奪去歲三十員進士額也!兵戈之起,罪不在貢士,而貢士受辜,故小人等敢犯蹕唿冤,以求恩典!”李漼道:“此事朕自有處分,時日尚遠,何須棲棲!”韓文約得了意,流矢道:“太學生退!”蘇循不敢說話,惶恐拜了出去。


    停禮部考試一事,是路十所請,詔書雖說的是“兵戈才罷,方務撫寧”,其實是軍興事繁,官吏疲怠,人思休息,且也有故事的,李漼便肯了,便他自己也想歇歇的,當日便明令中書行敕,不許兩省官等論奏!


    蘇循吃禁衛層層遞送,一直叉到了坊西門,交到了京兆卒手裏,蘇循要走,卒子卻不肯。一會,便過來了一個穿紫袍的官漢,麵目棱棱,一臉兇煞,很顯然此人便是京兆尹“瘟神”溫璋了,也不敢怠慢,上去便拜,這廝上任伊始,便誅殺了一代才女魚玄機,識不得香臭美惡的!


    老子站住腳,便道:“你知道本官是誰?”蘇循道:“知道!烏鵲三挽鈴,綠翹夜泣門,何人清輦轂,麵嚴性自溫!”見烏鴉挽鈴,而殺捕雛者;聞綠翹冤魂泣門(注:魚玄機之侍女,為玄機所殺),而誅魚玄機,這可都是自己的得意事,溫璋心裏不由地起了歡喜,卻還是鐵著臉道:“好,你既知道,本官問你一句話,你等是如何得知天子幸駙馬宅的?”蘇循道:“這話天子亦問來,我等如何能知道的,不過欲將行卷往謁韋相,也是神佛看顧,恰好撞著罷了!”溫璋道:“便謊稱相宅門客犯警衝蹕?”蘇循低頭道:“此則小人之罪!”溫璋見幾個人言辭多合,天子又無處分,便道:“勿以僥幸為常,非聖人天恩,決斬久矣!”便揮了一下手。幾個京兆卒便夾了過來,一直叉到了崇仁坊北街口才撒手。


    這裏已聚了不少觀望的貢士和百姓,蘇循一得了自由,便對眾人嚷道:“諸君,可知蘇循從何處來?從京兆公處來——從聖天子處來!”貢士們便擁問了上去,他們聚在此,便為一仰天顏的,蘇君何其幸也!蘇循道:“循一語未及私事,隻為諸君伸冤,討去歲所奪三十進士名額!”眾人聞之鼓舞,一片聲問道:“蘇君,如何?天子何言?”蘇循舉臂嚷道:“諸君諸君,天顏至近,豈合喧囂?欲知如何,坊中狀元樓吃酒!”眾人齊和,擁著便往坊中走。


    崇仁坊的酒樓、店肆可謂鱗次櫛比,數量不比東、西二市少,可論富麗卻是遠遠不及,來京的舉子不是負笈步行,便是騎驢拄杖,沒有幾個是富厚的,生受不起這富麗,有生受得起的卻也不樂意與這些窮寒之輩攪在一起,不是往對街平康坊娼家去,便是另覓一處安樂住宅,將金山銀山銷用得盡了,再過來尋一處小店肆安身,混賴著捱日子。蘇循便是如此,本來太學自有學舍,日供廚米,一錢不費的,他卻不肯受博士、助教的拘束,一到京師便兀自逍遙,待到錢財盡了,學舍也沒了他的榻,遣迴家取錢的小廝又不見迴,便隻好賣了馬,歇在了廣朋客棧,酒飯卻還是往狀元樓去,他畢竟是官宦公子,太寒酸了也不成個樣子。今日又為眾舉子立此功勳,怎麽著也合酬他一醉的!


    一嚷起來,很快狀元樓便擠滿了人,蘇循吃著酒一句一句的往外掏,話便一層一層的往外遞,聽得天子將有處置都是歡喜不已,一似遇了赦得了官般。鬧到入晚時分人才散盡,第二日餘音未絕,侵早便有人尋到了狀元樓,又尋到了廣朋客棧。廣朋客棧的主人婆李十八娘知道人沒有迴來,卻說蘇公子醉酒還未起,謊著人坐下使錢吃酒,那不耐煩的便尋進去,知道不在,都惱著起了身,酒錢也不肯給。半老婦,惡似虎!東道主,奸似鼠!李十八娘哪肯罷的,高著嗓子一嚷,幾個雜役便過來了,鬧了一迴,秀才們隻得把了錢。


    這裏剛走,便有一匹馬到了,鞍上還是個穿淺緋的官人,李十八娘流矢迎了過去,一看卻是個故人,流矢致禮道:“鄭郎中,老婦人有禮了!”便使雜役過去牽馬。這人喚作鄭綮,人稱歇後鄭五,便是在她這店裏得著的進士,當時寒磣得不成樣子,便是現在吃了幾年官米也還帶著酸氣的!鄭綮站定,問道:“我那倆個朋友可在?”李十八娘道:“哪倆個麽?”鄭綮道:“你知道的!”李十八娘道:“老婦人知道——知道什的,富易妻,貴易交!住這裏誰敢與你老論朋友的!”鄭綮現在雖是個五品下階的右司郎中,可對著這婦人心裏還有些犯怵,道:“勿多言,皮公和黃公可在?”自龐勳亂徐州,諸事繁雜,他確實來得稀!


    李十八娘道:“在的!你老兒裏麵坐著,老婦人便去請!”鄭綮點頭,到了裏麵隨意撿了一張席子坐下,便要酒食。李十八娘作驚作怪的道:“寒家酒食粗礪,怕適不了你老的腸口!”鄭綮將出幾個錢來,李十八娘拿了,流矢去了。很快,雜役便將了兩張粗餅一小壺濁酒過來。鄭綮雖是滎陽鄭氏,到他這代家裏已是數世無官了,自小窮過來的,即便如今,月俸也不過五十貫,在這炊金饌玉的長安城裏,得僦賃宅子,得養老母妻子奴婢馬匹,生涯還是不堪,濁酒粗食於他而言固不難下口。一會,李十八娘過來了,手裏將著了一個帳簿,笑道:“你老看看錯沒錯,都是往年賒下的!這是皮進士二公賒的,你老既認他倆個,一並了帳最好,書上不是寫曰:朋友有通財之義麽?”


    鄭綮一時臉也赤了,道:“主人婆,非是要耍賴,身上沒將錢,改日再來了!”李十八娘道:“改日不如就日,皮進士倆個也不在,你老寫個字兒,老婦使人往宅中去討,如何?”鄭綮見說人不在,起身便走。李十八娘卻也不敢上手,隨著嚷道:“鄭大人,這倆個可是你老的合保人(注:貢士到京,於禮部納狀後,須各尋四名舉子做保)!官不與民爭,民也不敢與官爭,這多少錢來?豈不使人笑話?”


    鄭綮不應,馬過來了,卻聽到一個聲音在身後高喝道:“鄭五,欠帳還錢,可是天經地義,待走哪裏去?”一迴頭,卻不是別人,正是黃巢,相對一笑,抬手道:“千頃兄(注:黃巢號千頃),唬殺鄭五了!襲美可在?”黃巢道:“便來!我倆個正饞酒肉,你便來了,天使之,又焉逃?”便攜了手。


    李十八娘在邊上道:“黃秀才,人可不如你仗義,想那年你始到長安,左袖金右袖銀,見著乞兒錢也扔出響來,人白白吃用了你多少?人逢了運,得了進士得了官,四五年來也可還了你一二來?五品的刑部郎中,木菩薩做著也得換金裝!”鄭綮道:“早已非此官矣!”黃巢道:“囉唕什的,久了你的時日也少不你的錢!”李十八娘肉臉一緊,嚷道:“黃巢,你幾時得了進士得了官?拿腔拿勢!不是老婦敬信天人菩薩,今春你還喘氣來?凍不死也餓殺了,是穿緋著靴的救活你來?”黃巢緊蹙了眉,掩耳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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