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城士庶議論紛紛之際,第二天,李漼又下了兩道詔,一道是貶楊玄質,一道卻是用楊複恭為宣徽南院使,代王宗富。同時,左仆射、門下侍郎曹確以病求免,詔旨當日便發下,授曹確檢校司空,帶平章事銜出鎮浙西節度使。


    楊玄翼乖覺,當日也上表請罪,請解職。李漼受之,允許他以病致仕,卻用致仕多年的老樞密劉行深代之。楊玄價無奈,也隻得上表請罪。李漼不問罪過,恩許他致仕,用其子楊複光為內常侍(注:正五品下)。用右羽林軍老軍使田全操為左軍中尉,以其子田獻銛為閣門使。又手內常侍張從玫為押驛使。


    短短幾日內,北司諸貴便隻剩下了北宣徽院使嚴遵美,嚴遵美之父喚作嚴季寔,大中時,嚴季寔值宿鹹寧殿,是夜有宮人發狂,謀殺宣宗皇帝,嚴季寔聞聲,挾弓而入,射殺之,而嚴遵美之忠謹絕類其父。新上任的劉行深與田全操是一輩人,劉行深在武宗時曾與楊玄價之父同時任樞密使,聽從李德裕的約束,不敢逾雷池一步,以成會昌中興之政!


    不過此公猶有些惡名,文宗末年,這廝與田全操以及另外四人不知如何便得罪了神策左、右二軍觀軍使、十二衛統軍王守澄,王守澄必欲殺之而後快,宰相李訓及鄭注謀誅閹宦,使文宗遣了六人往鹽州、靈武等六道巡邊,使六道誅之。沒想六道得詔不行,及至王守澄為李、鄭毒殺,李、鄭又死於甘露之變,劉行深、田全操負怨返京師,馳馬入金光門,其從人更大唿兵馬在後,驚得百官四散,市人叫噪,亂了一城!文宗不敢罪,武宗宥而用之,宣宗卻不肯用,將了楊欽義做中尉,使其致了仕。田全操無遭際,也不聞再有惡聲,到懿宗手裏才做到了軍使。


    西門季玄不用說的,忠直之人,懿宗屢賜李可及,他便有諫言的。韓文約是王宅舊人,為人也柔馴。楊複恭之任是因為平徐有殊功,且是為了誘楊玄翼兄弟自辭,所以不難揣知,皇帝對楊氏兄弟的跋扈甚為不滿,對有擁立之功的王宗實、亓元實也有不滿,不然王宗實之弟王宗福便合升遷樞密、中尉,亓元實之子弟亦當有所重用!


    但是不管如何罷,南牙百官確實吐了一口氣,對路岩、韋保衡也多了幾分敬意。不過有人仍然覺得,康承訓的那道貶詔寫得太不近人情,什麽“將門瑣質,戎壘微才,曾不知兵”,什麽“畜奸惡以事君”,什麽“元兇自潰,玄稔效忠,彭門洞開,爾功何有”,什麽“負恩已甚,瀆貨是求”,一似徐州平定,全是張玄稔一人之力!朝野議論未自,朝廷又下了一道貶詔,將康承訓貶到了六千五百裏外,作恩州司馬同正!恩州司馬是從六品下階,員數一,加“同正”是說康承訓這司馬是個非正員的司馬。貶他在恩州是說此猶是皇帝——路岩、韋保衡的格外開恩,不然罪不止此!


    所以當定邊軍大潰的消息傳來時,百官中鮮有人敢將矛頭直指路岩,在大同殿裏劉瞻也沒有發難,作為李德裕的孫女婿,此時發難倒似為楊氏兄弟作爪牙了,或者是為劉行深張膽!路岩知道恩寵未衰,便拜出來請罪。李漼道:“罪過再論,先了此事!”其實也沒有什好論的,便是發遣將發兵,路岩推薦了右武衛上將軍宋威,韋保衡卻舉薦了左神武將軍顏慶複。


    顏慶複便是戰死嘉州的忠武軍將顏慶師之兄,六年前,南詔寇嶲州為喻士珍所破,當時詔右神策軍五千及諸道兵戍之,顏慶複作為忠武大將押軍往,因其地勢,請築新安、遏戎二城。第二年,兩林蠻不堪喻士珍之貪暴,因引南詔入寇,開門相納,盡殺城中戍卒及百姓、諸蠻不從者,東蠻浪稽部也竭力助之。又攻新安、遏戎二城,不能下,遂去,嶲州亦複。卑籠部怨南詔殺其父兄,引顏慶複襲浪稽部,盡滅之。南詔王酋龍以為侵己,遣董成至成都討便宜,又不肯拜節度使,李福怒,毆之係獄。於時安南未平,李漼怒李福生事,遂以劉潼代之,劉潼送董成至長安,這廝到了金殿,猶告訴不已,李漼遂以左神武軍將召迴了顏慶複,以其弟顏慶師代其職。(注:劉潼,德宗朝直臣劉暹之孫,代宗宰相劉晏之侄孫)


    李漼雖對這人沒印象,對這個名字以及這一段事卻是記憶猶新,知道是個良將。宋威倒有印象,隴西人,中人身樣,麵色黑中透赤,貌老氣勁,一望便知少年時驍勇非常,也確實是在隴西禦羌殺出來的功名。可是徐州一役的戰功平平,隻複了一座蕭縣縣城。路岩再次薦他倒有些忘了朝廷的故事了,上將軍一職雖閑,可已是武臣極品(注:從二品),若再立功勳,國家將報之以何官?思忖一會,便使人去召倆人,不過相比於西川的安危這些都是小事!


    先過來的是宋威,李漼等顏慶複到了才使人宣進來,宋威穿著紫服金帶,顏慶複卻是一件六品的深綠官袍,兇服不入公門,著紫著緋又非居喪之宜,深綠近墨,倒合古人縗墨從戎之意。宋威舞蹈尚可,畢竟是南牙諸衛的。顏慶複卻是肢體僵硬,一似醉熊人立作鬧,幾不合儀。


    李漼賜了座,道:“可都聞知了?定邊軍戰敗,南蠻已過大渡河,其眾在十萬上下,西川必被蠻禍,二位將軍能解朕憂否?”宋威道:“迴稟陛下,臣聞知了!臣曾聞於從兄宋戎,(主:曾以右監門將軍為行交州刺史)南蠻出軍為寇,必裹脅百蠻,其本軍多不過二之一,少則三之一!百蠻多無甲,器亦不精。其本軍自太師韋皋聯蠻破吐蕃,教以鍛甲製弩,甲弩大精,與唐無異。又有滇馬,形體雖小,甚耐勞苦,善走山路險道,不可輕視。兵法,料敵從嚴!今算其本軍在五萬,欲擊破之,當遣軍三萬!使臣得將,少則一月,遲則兩月,必盡破賊軍於大渡江北!”


    李漼道:“何能如此?”宋威道:“蠻王傾國入寇,所誌必大,今既渡天險,當長驅成都城下。既至城下,則必欲得之!成都不為無備,蜀人與蠻皆仇,彼攻城不下,久暴師於外,聞我軍至,不迎則走。來迎則戰與不戰在我,走則前天險,後有追兵,天若悔禍,蠻王亦不得脫!”很顯然這篇話在入宮前便有了的,李漼點頭,問道:“將軍以為成都能堅守一二月之久乎?”宋威頓了頓道:“徐州之役,臣攻蕭縣,蕭縣以區區一縣猶能持久,成都乃天下都會之首,堅守一月,當無大礙!”


    李漼示意他返坐,問顏慶複,顏慶複大概還在為喪弟而悲傷,動作很有遲緩,拜出來道:“迴稟陛下,臣往年押軍往戍嶲州,曾過成都,於時成都守備實疏,城下無壕,城上無鋪,壅門不築,城外不空,皆是酒樓野店,可謂全無守備。詢之蜀中老軍,老軍言非不欲修築,乃不敢修築。崔寧倔強,曾修成都;劉辟將反,亦曾修成都。自後蜀中無烽火,節帥亦不敢無事修築!年前臣弟顏慶師家書,亦以此為憂,可知成都至今亦無修築!


    城小而堅,最為難拔;城大無備,較之反易。且臣見蜀軍多柔脆,非堪苦戰者。”話沒完,李漼便道:“以將軍之見,成都必陷乎?”顏慶複道:“臣以為成都之完否,在於二人!”李漼道:“誰?”顏慶複道:“定邊帥竇滂,西川帥盧耽!定邊戍卒,如忠武、兗海、徐宿、義成皆久經戰鬥者,今雖敗,必不至覆滅,竇滂但能將殘軍堅守邛州,則可以緩蠻軍。盧耽但能修備,簡練士卒,則蠻至必然能守!”李漼道:“將軍以為二人能乎?”顏慶複道:“臣與二人無交接,亦不曾相屬,不敢妄言!”李漼道:“將軍往援,須軍幾何?”顏慶複道:“二萬足矣!”


    李漼道:“何少彼一萬?”顏慶複道:“臣昔在嶲州,頗有聲名於諸蠻,脅從之蠻必有愛臣者,亦必有畏臣者!且臣弟素賢,身先士卒,寬以待下,臣至,定邊敗軍必有人欲隨臣報仇,以此二者,可減一萬!”李漼點頭,問道:“百蠻附南蠻者,何者為甚?”顏慶複道:“據臣所知,當屬東蠻,東蠻之中又屬苴那時、勿鄧、夢衝三部,此三部皆曾隨韋皋破吐蕃,後因功怨望,遂深附南蠻,招誘鄉導,為之盡死力,但得唐人,則虐殺之!臣所滅之兩林蠻,其罪惡不及此!”李漼道:“兩林蠻首鼠兩端,為虎作倀,誅滅不為過,是朕為國屈將軍了!”顏慶複汩淚道:“臣不屈,隻恨不能報陛下於萬一!”


    李漼主意定了,便道:“左神武軍可用乎?”顏慶複道:“臣受職以來,不敢廢事,可用!”李漼道:“好!將軍以左神武軍、興元軍六千人,先發援蜀,東川兵馬亦聽卿節度!朕再發博野軍二千人,鳳翔軍四千人、忠武軍二千人使宋威為後繼,可乎?”(注:山南西道治興元府,故又可喚興元軍)顏複慶應了。宋威也應了,哎!自己一個堂堂從二品的上將軍竟與人做後隊,如是而可,官品何用?


    李漼又道:“援蜀之事便累二卿,有功必賞,有罪必罰!”又道:“擊蠻出境則可,萬不可貪圖擄掠,勞苦軍士,朕薄德,即位以來,叛亂屢起,苦了士卒,也苦了卿等!”顏慶複、宋威道:“臣等敢不如旨!”


    新上任的左軍中尉田全操是得詔便從,沒有半句多話,第二天五更時分,顏慶複便押著左神武軍四千人離開了長安,走駱穀橫穿終南山,直接往興元府。


    路岩並沒有第三次收到竇滂的書子,也不知道大渡河具體是如何失守,更不知道竇滂行蹤,不過他並不關心這,聖人不會罪他的。讓他有些不安的是韋駙馬,入文泰殿前此公可沒有告訴自己會舉薦顏複慶,若是他告知了,自己是可以與他同舉此公的,舉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同舉,駙馬此舉是要告訴世人他與自己並非同心同德?而更讓他不安的是,聖人用了顏慶複作應援使!


    沒兩天,西川節度使盧耽發來了軍情,在他的表狀裏也沒有提及竇滂與定邊敗軍,隻說蠻軍前鋒於正月五日已進至眉州,四州百姓蜂擁入成都城中,一人所占之地,不過一席許,寒氣未收,卻逢多雨,無法可避,人舉箕盎,身則盡濕,哀哭滿城,生疾者眾。又說人畜相雜,水源多汙,摩訶池盡濁,須澄而後飲。又說城中將士不習武備,無可用者,他已召彭州刺吳行魯攝參謀,前瀘州刺史楊慶複為教練使,未及奏請,擅自選練三千“突將”,戰棚、炮檑、器具也有所造作,然而南蠻勢大,援軍尚遠,他主意仍當以和為主,他也已擅自遣出節度副使王偃與蠻約和,若朝廷不罪,請遣通和使宣諭。


    楊慶複沒什來曆,這吳行魯卻不一般,這廝本來隻是長安市中的一無賴閑子,年少時便與西門季玄遭際了,晝則牽馬執鐙,夜洗足捧尿,無所不至。後來入了禁軍,這個彭州刺史也是西門季玄做了樞密使後與他謀到的。在州倒不為貪惡,至於武幹卻是未聞,盧耽此舉蓋是將了這廝做神符,有功則賞可厚,有罪則罰可輕!


    李漼看了倒歡喜的,盧耽可謂有文有武,能經能權,君臣議了一會,都覺得若是一使可和,則甚於用兵!便選用了知四方館事、太仆卿支詳為宣諭通和使。


    四方館屬鴻臚寺,隸在中書省,以接待東西南北四方蠻夷及藩國使臣,分設使者四人,各主一方往來及貨易等事,長官本為通事舍人。支詳卻是以太仆司長官太仆卿(注:從三品)來主四方館事,故喚作“知四方館事”。如此安排倒是有緣故的,支詳的父親支竦便是在鴻臚寺卿任上致仕告老的,在任多年,職事修理,死後朝廷贈之以司空。曹確使支詳知四方館事,便是要借他父親在四夷口耳中的聲問來理事,不是為難他,他兄長天德軍副使支謨是很得曹確賞識的。


    路岩的薦舉卻有五個原因,一是其兄支謨之妻韋氏,即韋皋之孫,韋皋鎮蜀,有大恩於南蠻;二是支詳曾隨夏侯孜鎮西川;三是其兄支謨的第二位夫人乃京兆韋氏,與韋保衡同族;四是支詳之外叔祖乃嶺南節度使崔能,其繼母亦是清河崔氏,崔盧李鄭,清河崔、博陵崔乃四姓之首(注:二者同出秦時東萊侯崔意如,長子崔伯基襲爵居清河,次子崔仲牟徙居博陵,故名),宗族姻親遍布中外。崔彥昭之出鎮太原(注:清河崔氏),朝野都說這是他路十的一石二鳥之計,崔彥昭不出鎮是必要入相的雲雲。路岩也不想得罪於巨室,支詳願往,這個機會他得給。


    第五個原因也是最重要的,當年支謨的司農寺丞一職是由經了竇滂之兄延安駙馬竇浣才得著的,這迴往蜀,奏報之際稍加迴護,竇滂的罪便輕了,自己便也少些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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