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鄴是潤州句容人,其父乃故刑部侍郎劉三複,太尉李德裕之死黨,形影相隨,富貴與共。劉鄴六七歲便能賦詩,李太尉愛之憐之,使與諸子同硯席讀書。太尉為宣宗貶死,劉鄴無依,流落江、浙,鬻文為生。後為陝虢觀察使高少逸所聘,乃得入仕。高少逸之弟高元裕,高元裕之子即高璩,高璩入相,薦劉鄴為左拾遺,不久便入了翰林院,劉瞻為翰林承旨、兵部侍郎,薦為中書舍人。韋保衡代劉瞻,劉鄴一時受命。


    韋保衡仰慕李德裕,當日還是太學生時,聞得劉鄴上表為李太尉昭雪成功,便歡得與一輩同窗飲酒狂歌,以劉拾遺為當朝第一奇男子。此時同署同職,自然格外的親熟。劉鄴是苦過的,深知李黨今日之局麵來得不易,自然不肯得罪這“乘龍”之婿,因此也是分外的下意接交。(注:牛李黨爭,牛黨以為牛僧孺、李宗閔為首,李黨以李德裕、鄭覃為首)


    這年尾時節,長安百司最忙的便是吏部與兵部,除了要考課、選授天下武官外,還得主持武舉,而今年因著平定徐州,州縣上功,事務特繁,倆人忙到日暮時分才有閑在閣中說幾句私話。便論到了今日文泰殿中一幕,韋保衡道:“劉相既無實據,便劾人賄賂,也確實孟浪了!”劉鄴點頭一笑,道:“老子多智,孟浪亦是有為之!”


    “敢問其詳!”


    劉鄴道:“陳蟠叟之貶,天下堵口,老子此時言之,天下之譽皆歸焉!且一旦蠻事如彼所料,則天子亦不能無疑,屆時路相或者將為其親吏所累!”韋保衡搖頭道:“未必如此,但聖人愛信不衰,西川便破,受其罪者亦自有其人!”劉鄴道:“如此則非內相之福矣!”韋保衡道:“何以言之?”劉鄴道:“一日曹公罷相,路相總百揆,欲久固相位,將何以處公?”韋保衡道:“公欲為宗叔行離間之計乎?”劉鄴起身抬手道:“豈敢如此,內相不欲為宰相,則鄴此言誠可誅!”韋保衡一笑,揚手使他坐下,問道:“有唐以來,當朝駙馬而為宰相者幾人耶?”劉鄴道:“無有!”


    “非當朝駙馬而為宰相者幾人耶?”


    “高祖駙馬並州都督楊師道一人而已!”


    “公謂我能為之乎?”


    劉鄴道:“能哉!”韋保衡道:“何以言之?”劉鄴道:“以內相之才,以聖人之好,以公主之寵!”韋保衡道:“然則人安能害我?”劉鄴道:“楊收非無才,非不得聖人之心,人偏能割其喉!公與楊收,多一公主耳,然亦不可謂無憂矣!”韋保衡一笑,放下手中的玉杯道:“願聽公高論!”劉鄴便歎了一聲,道:“內相不知,鄴亦養有一女,自小愛之若明珠,出嫁之日,老夫襟袖盡濕,態多狼狽!嫁之初年,畫樓空靜燕不飛,有若悼亡,念之逾切;嫁之二年,蜘蛛結網漾朝暉,喜其得所,無複悲思;嫁之三年,庭院花開庭院落,若有若無,見之便喜;三年開外,柳外嬌鶯柳外啼,不見不思,不喜不見!”


    韋保衡聽完,一時便愣住了,他倒沒有想過的,父子之情其實亦不過是人情,是人情便總有疏淡之日!況且父女又不同於父子,已嫁之女又不同於未嫁之女!帝王又不同於凡俗,有唐以來,公主恃寵失愛於父亦不少見的!過了好一會,他才點頭道:“公言是矣,然則奈何,節彼南山,維石岩岩,豈易動搖哉!”劉鄴道:“內相不聞乎,泉之竭矣,不雲自中。池之竭矣,不雲自頻!”泉水枯是泉脈自竭,池水幹是取用者眾,路岩自為不法,搖之者必眾,自己煽之則不愁不去,韋保衡抬了抬手,道:“試言一二!”


    劉鄴道:“可說其停今歲貢舉(注:貢舉即科舉,由禮部主持),且禁百官論奏!”韋保衡彈指道:“甚妙,如此長安士子必怨之!”劉鄴起了身,從案上翻出一封文狀。韋保衡接了看,卻是一封匿名書子,上麵條寫著康承訓的四類罪惡,一是逗橈不進,二是貪虜獲,三是不時上功,四是不能盡賊餘黨!每類注寫甚細,大概便是行營將校所為。劉鄴道:“路相揚馬抑康,故此書至矣!”韋保衡道:“公意如何?”劉鄴道:“路相見此必喜,若康承訓得罪,北司必怒,此楊收之所以罷相也!亦路相之所以主中書門下者也!”


    韋保衡一笑,遞還書子,便起了身,路十與北司相爭,他是樂於觀火的,可要他跳身下場便是另一迴事了!當然,作為儒生,作為南衙文官,作為翰林承旨,作為兵部侍郎,他天然地便憎惡閹宦,對楊玄價兄弟的貪殘更是厭惡之極,可是不知常,妄作兇,李訓、鄭注不可為,器業如李太尉,亦不過“和而不同”而已!


    大唐三省,門下省、中書省西內也有,東內也有,南內也有,尚書省卻隻有一處衙門——皇城承天門大街之東,第四橫街之北。皇城既是相對於其北一街之隔的宮城而言(注:宮城指西內太極宮),也是相對於含吞著它的外城而言(注:外城即長安城)。皇城八坊自隋時起便擺布著王朝中央政府大大小小的衙門,尚書省所在一坊居中,夾在承天門、安上門兩條直街之間。兵部是尚書六部之一,兵部衙門便是在尚書都省之西,出來便是第四橫街。以唐時的規矩,以門命街,東貴於西,第四橫街又可以稱景風街。


    韋保衡自大明宮往兵部一般是走東城的北門延禧門,自興慶宮往則走延禧門南邊的景風門,自兵部還宅卻總是走景風門,因為道便,出門過了永興坊,便是廣化坊了。也因為熱鬧,永興坊的對街便是號稱勢傾兩市的崇仁坊,這坊的進奏院多,因此貢士也多,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來京科考的貢士便多攏到了一處,晝夜喧唿,燈火不絕,無所謂夜禁的,坊內鋪兵也不敢問,指不定就吃罪未來的公卿了,東西兩市如何及得?韋保衡未入仕以前,也時常往坊中尋交訪友,一走在此條街上,心中還是別有滋味的。到了廣化坊南門左近,還是決定迴一次翰林院,他兄弟心小性弱,見了鄭畋輩便束手不敢言語,若有事體便得聽人穿鼻!到了翰林院,卻什事也沒有。迴到宅中已是上燈時節了,公主家吏張能順接著便道:“相公,如何現在才迴宅,內宅姊姊催問多時了!”韋保衡揖了揖手,流矢往裏走。


    公主與親王類似,皆有封邑,同昌公主的封邑便是同昌縣,管理此封邑的官吏與普通縣治有所不同,在令、丞與主簿之間多了一名從九品下階的錄事,主簿便沒了品階,卻設有兩員,下麵又增置了謁者二員、舍人二員、家吏二員。令、丞、錄事都是駐在封邑的,主簿、謁者、舍人、家吏卻駐在駙馬宅中,一主簿管著宅內財貨出入,包括公主下降賜下的那五百萬緡錢;一主簿管著宅外的,包括田莊、邸店、碾磑等的營收。謁者、舍人作輔,因事內外奔走。家吏主要勾當的是一宅的奴婢以及瑣碎雜事。張能順是宗正寺簡拔下來,麵過聖,韋保衡是一點也不敢怠慢的,故常俗人言:娶婦得公主,平地生官府——可謂真實不虛!


    青鸞接著便問:“相公,如何來家愈發晚了?”韋保衡揖道:“年尾兵部事繁,姊姊,葉子戲便散了?”青鸞在前麵引著道:“今日便沒玩的!”韋保衡道:“為何?可是輸錢了?”青鸞一笑,道:“殿下哪日不輸錢的?不過是陪著人玩罷了!”又道:“不知為何,殿下今晨起來便不歡喜,後來便入了宮。”韋保衡停下了腳,道:“可好來?”青鸞道:“奴婢也不知道,看著像是哭過的,迴來便要刺血寫佛經,奴婢等也勸不住!”韋保衡著驚道:“真刺了?可是為何?”青鸞道:“殿下不歡喜,奴婢也不敢問的!”


    韋保衡到了臥內,果然看見公主在燈下拿著筆,硯盒未開,玉杯映光,盛著小半杯鮮亮的紅汁。公主抬頭看了他一眼,淺笑道:“相公迴宅了,我寫經來,一會再說話。”韋保衡還是道:“天氣寒冷,殿下如何想起寫經來?”又道:“便是寫經,也不合刺血的!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殿下為此,似有違孝道。若有損傷,憂及聖人、娘娘,豈非罪過?”公主還是不說話,安安靜靜地寫經。韋保衡便也不說話了,公主為什不歡喜?不成是因為昨晚睡下前沒有喚她麽?似又不至於的,公主一向溫婉體貼,自下降近一年來,從無使性之舉,內外稱賢,人無間言!


    公主將半杯中的血寫盡了,擱了筆,合掌對著左首的佛經默禱了一迴,才開口道:“相公的話有理,可我正是為著孝道才寫的!”捧了佛經道:“父皇總在看這些,小時我也不懂,隻聽他說誦。今兒見了卻拿了兩本,父皇說能看下去便是福,得好處。我說抄本經與他祝壽,父皇說那最好的!我聽人說抄經要顯虔誠,最好是刺血,我便刺了,還真是痛來!”眼中便汩出淚來。韋保衡便過去拿了她的手道:“十指連心,如何不痛的!”公主便就勢偎了過去,眼淚也沒有斷。韋保衡笑道:“以後刺我的!”公主哽咽道:“你又不在的!”


    “我刺了再走!”


    公主搖了搖頭,哽咽得愈發厲害了。韋保衡也不知是為什麽,相偎了一會,問道:“昨晚忘了的話可想起來了?”公主又搖了搖頭,心中卻愈發難過了,她真切感覺到了,她的駙馬真的不愛她,她的駙馬不愛她卻在裝著愛她。她的父皇愛她的母妃,她每每想起或者見到她的父皇與她的母妃在一起的場景,便知道她的駙馬不愛她,她不知道為什,她想問卻又不敢問,她害怕她問了她的駙馬連裝也不裝了!就像年小時節,她寫字問她父皇,她為什不能說話,她父皇便暴躁起來,又怒又嚷,大失其態。


    韋保衡見她哭不止,便道:“我來抄一章!”公主還想偎著,卻給推了開來。韋保衡拿了裁紙刀道:“我這手指割過的,不痛!”便刀尖一挑放出血來,滴了半杯。公主流矢拿住了,含吮在嘴裏。韋保衡一臉惶恐,公主心裏發酸,眼淚又下來了。韋保衡還以為是為自己著痛流淚,流矢抽出來道:“已是好了!”笑了笑,與她揩了揩眼淚,便取了筆。


    “聖人可還有話?天長節是從豐還是從儉?”


    “父皇說,他一人在佛堂過便好的。”


    韋保衡道:“有唐以來,從無此例!去歲逢著徐州之亂,便從了儉,今年當比常歲更豐才是!”公主道:“父皇還是喜歡熱鬧的!”韋保衡道:“熱鬧才是好生涯,殿下的這份禮貴則貴矣,隻是不夠重,還得另有準備!”公主道:“便這就好了,還是噤聲的好,心不虔誠,刺血也感動不了神佛的!”韋保衡流矢不說話了,其實他並不信奉神佛,在功業上他敬仰的是李德裕,在文學上他敬仰的是韓愈,不過毀佛、謗佛他可不敢,最多是敬而遠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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