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城中已經開始宵禁了,大街上空空蕩蕩地,隻有秋風刮嗒刮嗒到處作怪。經過大十字街口時,撞著一隊巡街的,那騎馬披甲的校官將槍一橫,嗬聲道:“都什時分了,還在外麵遊魂!”韓建看得親切,是使院的牙校,號稱俊虎的趙昶趙大東,他大哥老虎趙犫在安南殺下的功可比韓叔昌大多了,笑著上前叉手道:“趙二叔,是我,韓叔豐家的韓建!”趙昶將火一照,看見王建,便跳下馬來,道:“韓家大侄,恁晚了,迴宅歇著去吧!”韓建笑著道:“二叔,我一馬就迴來的!”


    趙昶又照了照晉暉,側身問道:“王八,這是耍得什?”韓建道:“二叔,不是耍!王建的爺沒了,棺木都還沒著落呢,祖墳又在舞陽,他急,兇事夜行也不犯禁的,我們送他買棺去城來!”趙昶嘴角起了笑,韓建是個無賴子弟,這倆個更是名聲在外,這話他還真不敢輕易相信的。再且今日又不同往時,出征徐州的將士陸續迴城,怕有人因緣起亂,節帥反複叮囑過的!走近了,道:“王八,車子我要檢看!”王建冷聲道:“軍爺要看,我王八敢說個不麽?”韓建道:“行哥,趙二叔也不想傷孝子之心,也不想失禮於大伯,都是好意思!”


    趙昶揭開被子看了看,又身下褥下頭尾摸了一匝,什麽違禁的也不見,便對著屍體揖了揖手。轉過身使士卒搜晉暉、王建的身。韓建便將自己將袍領扯開,抖著袖子蹦著道:“二叔,我這身子還搜麽?”趙昶道:“王八,你身上這十來個錢如何買得棺材?”王建冷冷地道:“不勞軍爺操心,王八自有逢緣處!”趙昶卻道:“王八,孝子之心莫不相同!適才我也唐突了,你爺這棺材我來出,不管是哪家兇肆,報我的名便是!”韓建作揖道:“二叔大豪俠,人俊心更俊!”王建將繩上了肩,卻道:“謝軍爺恩典,我王八一個爺還葬得下!”趙昶搖頭,又喊道:“王八,要強也罷,鬧出事我可不饒!”韓建道:“爺也沒了,鬧什事來,二叔,我去了!”


    三個人推挽著車子箭直到了兇肆馬家,門已合了,晉暉敲了好半晌,裏麵一點動靜沒有。王建發惱,過去捶門嚷道:“馬七,再不吱聲,予你燒成白地!”那馬七便在門縫裏看著,還真怕這畜生做出來,流矢低低地咳了兩聲,喊問道:“是王八兄弟麽?這時節怎尋上我這晦氣地來了?”王建壓住火道:“我爺沒了,與你買具棺材!”馬七道:“哎呀,什時候的事?”門愈發不想開了,借錢借物容易發遣,一具棺材他可借不起的!晉暉便猛踹了一腳,蓬哐的一聲,引得四處的狗也叫了起來,吼道:“你他娘隻管問怎的?惹得我性發,一家也殺翻了!”


    王建道:“馬七,我真個拿錢買,不白拿你的!”馬七沒法子隻得將門板抽了,晉暉進去就將人猛推了一把,韓建端過油燈看了看,指著一具厚實的道:“行哥,這具好,聽聽這響!”馬七嵌身攔住道:“王八兄弟,晉三兄弟,韓大郎,這具沒有五千錢是抬不走的!再說也不相稱,你爺用了也損子孫的福!”晉暉嚷道:“這話便合吃打!”王建扯開道:“馬七,五千錢便五千錢,天明前便送來,但這我現在就要!”不由分說便將馬七撥到了一邊,三人就要下手抬。馬七急得臉赤了,操起一柄斧子,大嚷道:“王八,沒了爺還有王法!不是我不仗義,除了這具,其他任你賒去!”


    晉暉道:“繼續抬!馬七你要是真漢子,往我頭上劈!”王建道:“馬七,我爺在這,我王八買是買,搶是搶!”馬七的手還是軟了,隻得看著三人把棺材抬了出去。王建把父親在棺材裏放齊整了,田威才跑了來,隻收了三百錢,馬七也接了。晉暉又道:“馬七,你要不放心,喚馬殷來跟著!”馬七嚷道:“怎的?還想賺個推車的?一早打發走了!”便退進了店裏。


    這棺木也確實沉重,還未到南城,韓建便扶了幾迴腰了。到了南城,便看見趙昶在火炬下等著了,這廝確實長得紮眼,都說當朝路相公、韋駙馬長得好——長得好大概也就趙二這形樣了!王建站住了,韓建上前招唿。趙大東瞅了眼車上的棺木,笑了笑道:“怕你們出不去!”再沒多話,便揮手喚人開城門。


    車子拉出城去,韓建便道:“行哥、吉哥,我就送到這裏了!”王建點頭,眨了下眼角。韓建看著城門緩緩合上,別了趙昶,在微月下左踅右踅了一陣,又往南牆腳下走去。許州城牆都有些老舊了,夯築成的土牆上坑坑窪窪地剝落得厲害,王建他們這一行慣做賊的,也早在隱蔽處挖了暗門盜洞。


    韓建拔開叢生的荊棘,摸著黑鑽進暗門洞子裏,到頭時那邊卻給堵住了,便隻得靠著牆坐了下來,別說這裏麵比外麵可暖和多了,韓建打了個哈欠,便睡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耳裏有了聲音,唬得他一驚,睜眼的瞬間,靴中的短刀也抽了出來。卻是晉暉,王建也靠著壁坐著,一支火把便插在他腳邊,手中還玩著一柄尖刀,扭過來看他道:“我改主意了,去趙昶家!”韓建道:“行哥,趙家三隻虎,趙大東雖說巡街,他倆兄弟都在宅呢,沒分戶的!”又肘著晉暉道:“吉哥,是不是這理?”晉暉卻道:“趙大東不是好物,又惡心人,又討好人,什麽豬狗——就是他家了!”


    韓建不說話了,趙犫、趙昶都是節帥跟前得用的,他爺他叔都及不得,如何好胡亂撩拔的!王建將火把在對壁戳滅,道:“佐時,你家去吧,改天再說話!”說著倆個便傴著往洞口摸,到外麵將頭上的巾子扯下來蒙了臉,就往趙宅潛過去。


    趙宅在城西和樂坊,節度使的私宅院便在左近,都離橫街不遠,又借了西城山勢,可以說半是市宅半是別墅。鼓響二更,王建、晉暉已到了和樂坊的外麵,這時坊門自也是關了,坊城角的鼓樓還閃著燈,隱隱能聽見坊門卒在裏麵笑語。坊牆隻有兩人高,兩人一搭一扯就翻了上去,王建覷著那鼓樓學著山鳥叫了三聲,那鼓樓上的光亮便也暗了三下,兩人相視一笑翻下牆去。


    過了小十字街口不遠就是趙宅了,王建敢來,一是心中有氣,再便是熟這坊的人和地。很快便到了趙家牆根下,還是老家數,王建走前門,晉暉摸後門。前門險,多與人犯,王建為人長大,拳勇過人,人喚他“賊王八”,敢殺敢死便是賊!後門深,最考人耳、腳,晉暉便有一身狸貓的本事,身手矯捷,人喚他“盜晉三”,能偷慣搶便是盜!


    趙宅前院的兩院角都有一棵榆樹,雖說現在已是深秋時分,但樹上的葉子還能抖出響來,王建翻在牆上,隱在樹影裏朝院子中間一望,好不唬了一跳,院子中間竟站著個人,一身白,有影,倒不是鬼物!王建走夜路多了,昏黑中能看物,這廝不會是趙老虎,大概是少虎趙珝趙有節了。


    一會,這廝便活動起來,練把式,打拳踢腿。拳腳王建自然也是個好手,但論一招一式便比不得趙家這種世代的軍家了,比如趙有節打拳竟不唿喝,他自己打拳便是龍呤虎嘯、吼吼哈哈了,正琢磨著,趙珝收了把勢,到左邊兵器架子上取了一杆長槍,剛唿唿舞了兩匝,廊子下一個燈籠走了出來。


    “三郎,又和弟妹角口了?”


    果然猜對,這來的是趙老虎了,這廝身樣要寬大許多,王建安了心,晉暉在後麵逾發好下手了。趙珝收了槍,道:“角什口來,睡不著麽!”趙犫道:“那可以看書嘛!”這廝裏麵右手還提著一柄劍,肩上的深色袍子披著,裏麵也是一身白,大概是中衣,多是像他兄弟一樣,睡下後突然起來的。


    “嘿!大哥,看書——我難道去考進士?”


    “咱家世代武夫,要能舉中個進士那得多好!”


    趙珝笑道:“這事還是得看麓哥兒和霖哥兒的!”趙犫將燈籠在廊下掛著了,提著劍走到了院中央,擺了個架勢示意他兄弟攻過去。趙有節將槍一抖,搶步就攻,趙犫沉穩應對,一邊還說話道:“麓哥兒隨我,人不呆笨,可與筆硯無緣,還是祖相!霖哥兒,不知隨誰,人小看不出來!可是——”


    趙犫側身避過趙有節的槍頭,手上的劍猛的將槍杆一拍,趙珝差點收步不穩竄了過去。


    “可是啊,比你小時差多了!”


    “這話太偏,我知道的!”


    趙珝變了攻法,適才他一直是直線進攻的,現在他以槍頭為軸,繞著趙犫轉。趙犫道:“你不知道!”趙珝卻轉了話,道:“聽說朝庭又要調兵往西川?”趙犫道:“這與你不相幹!”趙珝道:“我想去!會昌三年(公元843年)劉稹反昭義,兄長弱冠出征,隨爺打下天井關!去年龐勳反徐州,我也是年滿二十,你說新婦才進門,丈夫出征不祥,長兄如父,我依了你!”這廝分明是帶了氣,槍頭舞得捅了銀蛇窩似的!


    “我當初要不依,今日騎馬進城的便有我!又怎會在這月下使空拳耍花槍?”趙犫突然低喝了一聲:“攻過來!”他兄弟真個便應聲將槍一挺,趙老虎也迎了上去,以短攻長,可兇險的!一眨眼,趙氏兄弟身子便已貼在了一起,趙犫的劍擬在了他兄弟的頸口,趙珝的槍頭搶了地,還是老的穩、狠!


    趙犫收了劍,嚷道:“說的什話?爺有三個兒子,我有兩個阿弟,你有幾個兒子,你有幾個阿弟?”趙珝背了身。默一會,趙犫道:“大哥今年四十七,雖說強健,幾個吃兵料的能活到六十歲?你二哥不爭氣,一個男花女花沒有。你也是,這近兩年了一點動靜沒有!咱哥三個就麓哥兒、霖哥兒兩根苗,你要閃失了,我還有臉見爺娘於地下?”趙犫歎了一聲,便去廊簷下取燈籠。趙珝這沒出息的還站著不動,趙犫取燈在手,喚他兄弟一起,這時便聽到後麵起了聲響,緊接著便是一個婦人的尖叫:“啊呀,有賊!”


    壞了!漏了!


    隻見趙犫將燈籠往地下一放,持著劍就往裏走,趙珝取了一張弓也跟在後麵。王建在心中轉了幾圈,跳下牆來,從榆樹上扯了一把幹枝,就著燈籠把火點著了,一腳將燈籠踢倒在廊柱下,就前院各處點起火來。王建心裏算著時間,估計趙氏兄弟快趕到後麵了,便怪聲大叫了一聲:“火發了!”兵器架上取了一杆長刀,將院門一腳踹開,跑出去後卻將刀丟在了街邊的溝裏,又將手中的火把扔進鄰宅院子裏。折轉身,拔了短刀轉往趙宅後院牆下接應。才摸過去時,晉暉便從牆頭跳了下來,他右肩處中了一箭。王建上去挾著他便走,這時趙家四近鄰居都出動了,各處都提了水過來救火,到處都是亂糟糟的。


    晉暉懊惱道:“趙老虎來得兇猛,我把到手的物什都丟了!”王建沒有言語,望見了坊牆,將晉暉一推,道:“來一趟不易,坊門卒的買路錢不得不出,我去去就來!”說罷,轉了身,晉暉也沒有攔扯,趁火打劫是十拿九穩的事了!他走到坊牆根下,那裏果然放了一架梯子,爬上梯子不久,隻見一匹馬跑到了坊門下,對著鼓樓上大喊:“牆上的兄弟警醒了,坊中入了賊,手上有杆長刀!”坊卒便應:“趙三爺放心,醒著來!”


    “好,捕了賊請眾兄弟吃酒!”


    趙珝將馬一勒往迴跑了,不多時,一個黑影就從鑽了出來,正是王建。王建在牆上放下一匹絹,搭著梯子下了坊牆,再對著鼓樓鳥叫一聲,倆人沒走出多遠,牆上便有一個人出來收了梯子。


    出了安樂坊,城中各坊還是安安靜靜的,兩人走得很快,依舊鑽暗門出了城。亂葬崗下,田威和劉璋已經將一頭大牯牛套在了車上,王建將身上包的解下來,吩咐劉璋道:“這兩匹絹還馬七的錢,這一匹還人牛錢——天明前便得送過去!吉哥受了傷,城裏不能呆了,跟著我走,都著意些!”倆個應承了,看著王建駕著牛車走遠了,先去往失牛家掛了絹,再由暗門入了城。


    兩匹絹以時價遠過五千錢了,馬七接了自然歡喜,便將之前那三百錢還了,劉璋、田威倆個自然歡喜,轉出來,五更鼓也響了,便想找處酒肆吃上幾碗。沒想,趙昶正收隊往迴走,在街口又碰上了,劉璋、田威也不閃避,這些時日可沒在城中犯事!不想趙昶眼睛一望過來便嗬了起來:“拿下!”士卒便撲了過來,倆個急嚷道:“夜禁散了,憑什捕好良善百姓!”趙昶道:“好個良善百姓!我親自送你四個出的城,現在鼓雖響,城門還未啟,你如何進的城?”劉璋道:“你什時送的我?別誣人!”趙昶也不再分說,這廝那時確實不在,可是既相隨著,有事必係相係的。


    迴到署裏,便交了吏。出來才聽說家裏入了賊,半個院子也燒塌了!趙昶急忙趕迴家,與兄弟倆個一對,自家是入賊未失竊,鄰宅是失竊不見賊,自然就疑心到了王建、晉暉一夥人身上,迴署拿了田威、劉璋,軟的硬的使上去,這倆廝什也不說,隻是哭著喊冤。後來就問到了兇肆,從馬七家得了贓,事情便全明白了。折了文案遞入府去,衙裏立即往舞陽縣發了緝捕文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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