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州城西三十裏處一個蘆葦蕩子裏,不知什時候艤了一艘官船,這種官船在往常太平的年月裏,淮水邊上的百姓是很熟悉的,攜家帶口的官人多是乘這種船南來北往、東下西溯的。可自從那龐勳下了濠州以來,淮水上的大小官船便絕了跡,偌寬大的水麵全成了漁舟魚鳥的世界,這船兒又不破爛,全舷全桅的泊在這裏,如何不惹人耳目?淮水邊的百姓有捕魚過活的,也有橫江拋索吃刀口飯的,疑得緊了,便有人提了尾臂長的季花魚吆喝過去。艇子還未挨近,那船舷子裏便嚷出一個著殷色花羅的年青漢子,曹濮一帶的口音,眉眼雖怪,意態卻高,若不是貴家得用的小廝,便多半是個土豪郎君。


    無人一船空,有人則有財!


    心膽潑惡的便起了惡念,一天入晚後,月光水色清清亮亮的,三隻艇子便劃了過去,官賊打軍賊,殺人不須黑!鉤索咬住了舷,很快,十來隻赤腳便跳上了甲板。不想桅竿底下倦臥著一赤條條的大漢,毛手毛腿,脖頸至腳尖,盡是鼓鼓囊囊的牛馬筋肉。幾個人見了不免膽怯,對了幾眼,還是舉起刀叉撲了過去。第二天,下遊不遠的漁民便發現了幾具眼熟的屍體,傳道了幾天,知道是小鬼撞了閻羅王,蕩子裏盤了惡蛟龍,官船上的多是軍賊的細作,要覘馬相公(馬舉)什時渡淮,於是紛紛將船劃得遠遠的,不敢再生他腸!


    這天晚上三更過後不久,黑靜的水麵突然起了鼓聲,不多會,官船上甲板上便慌跳起一個健壯漢子。這漢子穿著一件緇色僧袍,領子扯了個半開,露出右邊一塊胸,袍裾左邊一角納在革帶裏,裏麵沒有著褲,腳也是赤著,人到了船頭,一雙皂靴還頗整齊地擱在桅杆左近。這漢子側著耳聽了一會,便飛也似的往船艙裏跑。路過一個艙室便飛快敲上一下,直到了主艙室門外他才住了腳,敲了一下,緩聲喚道:“哥哥!我唐莒呀,東邊響了戰鼓!”裏麵便有人哦了一聲,很快門就推開了,這高大漢子道:“去喚季逵,在船尾!”便兀自往前麵甲板去了,手裏還提著腰刀。


    這漢子原來喚作徐唐莒,名字是他爺給取的,他爺也是念過一些書的,隻是不成器,後來機緣湊巧,在汴州一處野寺過夜,偶然間在佛座底下得了一本《唐莒神術》,揣摩一番後,便與人看起相賣起卜來。後來便在濮州城裏治了宅娶了婦,養下孩兒來,便取名唐莒,小字佛賜。知他命造多奇,結局堪憂,未斷乳便寄名做了佛弟子,法名昭德。後來徐唐莒在江湖上有了名,便有了渾名徐佛子。佛子便是羅漢,羅漢能殺人,也能渡人。(注:唐莒,戰國梁人,以善相名世)


    徐唐莒便到了船尾,不想黃皓也睡在這裏,還學著樣脫了個幹淨,卻不蜷,仰著。他笑了一下,過去踢了一腳:“鳥割了!”這矮漢即時跳了起來,嚷道:“徐叔,唬殺小侄了!”徐唐莒道:“你可露醜了!”黃皓扯嘴一笑,拾起了作枕的花羅春衫,邊穿邊道:“小是醜,大是寶!三世修身,十世修陰!徐叔,侄子這寶來得可不易!”說完都笑了。


    那一個黑大的卻踢不醒,徐唐莒歎道:“前些天不是你,這廝頭吃人割了去也不知道的!”蹲下揪著耳朵大嚷道:“季逵,哥哥急喚!”季逵嘴裏唉了一聲,便坐了起來,臉眼都還懵著,一頸的油汗。黃皓拾了袍子遞過去,道:“季叔,怎睡著的?這水黽子咬得我一身皮癢!”徐唐莒與他抱了兩柄斬首刀,季逵邊走邊穿,問道:“這是戰鼓?”徐唐莒道:“戰鼓!”


    前麵甲板已站了兩個人,正在那裏窣窣鐺鐺拾掇著勾索什的,一個魁梧,濃眉大眼,半臉掛須,氣質雄毅;一個墩壯,背寬腿粗,眉尖嘴尖,神態活潑。黃皓喚了聲“王叔”、“蔡叔”,徐唐莒問道:“尚大、彥威沒起?”墩壯漢子道:“沒起?都下艇子了!黃大郎,你留下看船!”黃皓笑道:“蔡叔,為什呢?王叔,我得隨!”那魁大的道:“大侄,你隨了來便得聽吩咐!”黃皓道:“王叔,那我隨來做什的?我也不隻為尚二叔的!”話未完,人已到了右舷外。左舷外便起了一個聲音:“二哥,我看隨了去的好,多雙手多柄刀!”黃皓道:“尚大叔這話最好!侄子福長命大的,必無他事!”落了腳,對著艇上的筋瘦漢子一笑,喚了聲“楚叔”。這著寬袖袍的瘦長漢子沒有說話,隻將頭點了點。


    徐唐莒跺著腳上的靴道:“哥哥,也罷,他猾賊得很,出不了事的!”蔡溫球道:“我看不去的好,有災有厄,鬼神作惡,說不定的!”那姓王的道:“這是探虎穴取虎子!沒事自然是好,我與他三叔(黃巢)又不是當年了!”徐唐莒接過弩,道:“人都下去了,不使他上城便是的!”季逵一直在旁邊哈欠,沒摻進去。這王姓的漢子不肯罷,下麵卻不吭聲,蔡溫球這邊放了艇子,便也隻得作罷,越早趕到城下越好。下到了水裏,三艘艇六支槳便順著水劃動起來,風中的鼓聲愈發洶鬧了,隱隱還能聽到喊殺聲。


    這姓王的漢子其實也不是別人,正是名聲狼藉的王仙芝,他是濮州人,在黃河邊生,在黃河裏長,在黃河上糊口過活,弱的不欺,強的不怵,見善他護,見惡他怒,因此上千裏的黃河地麵上都知道了他的名字,愛他敬他的稱他是“黃河大俠”,恨他憎他的說他是“江湖巨盜”。也因此為聲名所累,遠的不說,便說這年初的事,好好的太平世界,突然就反了徐州!反了也就反了,其實也幹人不著,他也還是夥著他一夥兄弟走他的私鹽過活。(注:唐時濮州在黃河南岸)


    不想,微山虎許佶遣人尋了來,想邀他入夥,王仙芝一口就迴絕了,人喚他“大俠”他受之有愧,人喚他“巨盜”他受之有恥,名聲不能再惡了!這些年來,多少山澤裏好朋友邀他入寨坐把交椅,他都不應的,更何況是入亂軍作“反賊”!便如此走鹽過活就好的,妻子不餓,兄弟不閑,周得人急,吃酒帶鹹,遇赦能除罪,落了官衙手也不過掉自己的腦袋,牽累不到宗族!


    不想,鄆州城裏來了高相公(高駢),到府便下牒州縣捕他,他與尚君長隻得帶著這夥兄弟連夜往齊州、青州一帶逃。這是販鹽的徑路,一路都有好朋友款待的。不想到齊州第一個落腳處,那裏便空了,一打聽,都說是往徐州尋富貴去了。尚大的兄弟尚君讓便嚷了起來:“官不叫人好活,反了又怎的?不倒得便敗,不倒得便斬了頭去!”王仙芝不肯,道:“大義是忠,小忠是義,忠義其實難分!江湖上走的,人殺的,人吃得,便犯不得義!”


    不想,一天起來,便不見了尚二和楚彥威,幾個人說論了一番,都猜是往徐州去了。追了兩天不見人,尚君長說罷了,王仙芝便也罷了,要追到徐州城裏,許佶那廝便得死抱著不撒手。而且以尚二那賊勁,想去便扯不迴,想躲便尋不著。再說有楚彥威隨著,彥威年長,性子沉著謹慎,多少能給他遮些無妄之災!


    不想,這無妄之災就來了!一日夜裏,楚彥威尋到了落腳處,開口便是尚二落了官軍手,半死不活地吃釘在了泗州城樓上。細問才知了經由,那日不告而辭後,兩人一頭便撞進了彭城,許佶見了歡喜不已,在城中歇了兩日,問了倆人的意思,便予了兩匹馬遣到了吳迥軍中。吳迥卻不歡喜,眉眼冷得很。後來,那王弘立過來了,眉眼更冷。尚二便受不得,說他與王弘立年歲相當,王弘立殺得出來,他如何就殺不出來?那廣陵大俠辛讜不過是一半老老子,以一人之力便存得泗州城,他尚君讓如何就破不了泗州城?


    簡直是狂了心,江湖傳言:辛讜力能分鬥牛,空手斷牛角!腰間芙蓉劍,鬼神莫敢捉!腹中詩書簡,王侯交相薦!掌上筆墨硯,敢斷太後案!自徐州亂軍圍城,辛讜已是五次殺出重圍,五次殺進圍城,不是請來救兵,便是搬來錢糧!這可是眼目所見的,他尚二如何及得的?


    可就是不聽勸,硬闖入了大帳,請率敢死之士百人夜分入城,燒城斬關,以納大軍!吳迥聽後是大喜,即口允了。楚彥威既扯不住,度其必敗,便沒吃那碗血酒。果不其然,城中火不見起,第二日便吃枷在了城樓上!楚彥威跪請設法解救,吳迥卻扯了弓要給眾死士一個痛快,幸是吃人勸住了。實在思不出法來,得了間,楚彥威便逃了軍。依著約記,尋了過來。


    尚君長聽了將腳一跺,嚷道:“自尋死路,也罷了!”王仙芝卻道:“便救不了人,也要將了屍迴!”莫說他與尚君長是總角之交,自來就看得尚君讓如胞弟一般,便不是,但喚過他一聲“哥哥”的,他也得與人去,不然俠是什俠?義是什義?幾個人平章了一迴,無非就是三條路,一是找許佶,幫著那吳迥將城子打下來;一是求人情,黃河大俠、廣陵大俠,一北一南,雖不相識,但彼此聞名;三是尋穴隙,神鬼不知的將人偷出來。


    第一條路王仙芝不走,走了也未必便能打下泗州城,軍伍不比江湖,不是幾柄刀槍就能了事的,尚二便是因這落的難!第二條路走不通,江湖傳言辛讜曾做過錢穀判官,因廉勁無私為人所擠,遂辭官不做。彼在此等事上都如此強直,更何況私縱賊軍之事?於是走了第三條路,隻要兩軍戰起來,便有間隙可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殘唐五代第一部:王風委蔓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武賊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武賊甜並收藏殘唐五代第一部:王風委蔓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