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徐州城裏就傳出了件怪事,據更夫和巡街的士卒稱,夜中四更之時,城北的漢高祖廟裏隱隱傳出了鉦鼓之聲,尋過去看時,廟前的石人石馬都發出了汗來,鹹津津的。廟中太保說,並非不祥,他連日見劉豐將軍魂魄哭訴於廟,漢高祖不忍,嘉其忠義,憐豐沛子弟無辜受戮,遂夜間閱兵,要救徐州!半日不到,便嚷得沸沸揚揚了,不少百姓便將了酒食香燭前去拜祭。


    龐勳一早也聽說了,使了人去驗看,那石人石馬猶是一身濕漬未幹呢,立足的磚石卻不見一點濕跡。當日便罷了公事,洗沐齋戒。第二日侵晨,換上了漢朝的祭服,將了六牲前去拜祭。事了之後,徐州百姓便再次聽到了傳奇。據說龐留後的虔誠感動了漢高祖的神靈,禱祝時節,便降在了太保身上,當麵授下了破敵的機謀,並且許諾將遣金龍相助。至於金龍是什形樣,又將是個如何的想法,太保與府中的法師還在參解。徐州百姓念了一天一夜的金龍,第二天便有了,傳說還是曹真人破的天機,高祖乃赤帝子,金龍當在城南,土生金,金龍當眠於土中。果然就在球場講武台下挖到了一條赤金龍!隻是這赤金龍不是活龍,乃是用金絲繡在一麵血赤色的大旗上。


    據衙中周夫子說這旗是件神物,喚作蚩尤旗。當年軒轅皇帝與九黎之君蚩尤爭天下,幾為所困,後得應龍與旱魃相助,乃斬得蚩尤,懼其亡靈為惡,乃以其血收其魂製成戰旗,使旱魃剪發繡應龍以鎮之!黃帝傳顓頊,顓頊傳帝嚳。帝嚳傳帝堯,帝堯傳帝舜,帝舜傳帝禹。帝禹傳伯益,伯益不得為帝,投旗於湯水,後遂為商湯所得。商湯以之伐夏傑,有天下,傳至帝紂。周武伐商,牧野之戰,旗飛入周軍,戰士遂倒戈,有天下,因以葬。暴秦掘而得之,遂並六國。陳勝胡廣起大澤,群雄亡秦。秦二世以旗付章邯,幾乎再定天下。不意巨鹿一役,遇著蚩尤裔孫項籍,其旗飛入楚軍。項籍遂破章邯,西入關,霸天下。是以漢高祖屢戰屢敗,彭城之戰,喪師六十萬。無可如何之際,霸王帳前執戟郎韓信因不滿官小,盜旗歸漢,垓下一戰,迫得楚霸王自刎烏江,開了四百載的漢天下!王莽纂漢,旗歸光武,昆陽之戰,遂以九千卒破王氏五十萬軍。袁紹誅十常侍,宮中大亂,旗遂不知所在。是以中原大亂,淪喪於胡羯!隋楊非以武力得天下,或言旗為唐太宗所得,不意而今卻歸了霸王舊都、高祖故裏!


    這些話有首有尾不由人不信,眼下少雨,已兆旱情,可不就是旱魃所繡蚩尤旗出世的征兆?周夫子可是個實誠人,不是那等專噇人酒食的爛僧爛道!


    唐懿宗鹹通十年(公元869年)四月初五,也就是發現金龍旗的第二天遲明,徐州在城兵馬大集於城南馬球場。人裹甲,馬束鞍,左刀弓右矢箙,立得槍槊如林,旌旗如雲。講武台上赤氈鋪地,當中一尊半人高的三腳青銅鼎,滿插大香,煙氣隨風飄扭,令人望之頗起升龍之想。鼎後有長案一張,滿陳著各色祭品。兩行守台將士著赤袍,踩烏皮靴,容貌恭肅。


    台下掘龍坑猶在,前麵擺布著九麵六排五十四麵漆紅大鼓,五十四個健兒裹著紅帕首,穿著窄袖短紅衫、白褲皂靴,正將鼓擂得震天介響。鼓前陳左右兩列長席,左邊坐的是官紳耆老,右邊坐的是豪富重望。席後不遠跪著一長串罪人,人人都是反剪雙手,穿著白衣,頭發披散,赤著雙足。左邊的是官,有徐泗觀察使崔彥曾、徐泗監軍使張道謹、宣慰使仇大夫、觀察副使焦璐、團練判官溫廷皓、淮南監陣使郭厚本、淮南都押牙李湘等文武官吏。崔彥曾仰著頭,閉著目,蒼白的臉上滿是戚慘;溫廷皓低著頭,目光呆滯地望著膝前方寸之地,他是悔了,悔不該說那“三難五害”,勸崔彥曾出兵迎擊!焦璐也悔,早知一家老小將死在這裏,當初從宿州逃出便不合往徐州來!其他屬吏也都是各自垂頭各自嗟,沒幾個硬直的。仇大夫與張道謹、郭厚本幾個閹官倒顯得從容許多,他們是天子敕使,張、郭更是天子家奴,有唐以來,再怎麽亂,敢害敕使的畢竟少之又少!(注:焦璐攝宿州事,龐勳攻宿州,將陷,逃歸徐州)


    右邊跪的是各人的家口——親屬、賓客、仆妾皆在內,其中崔彥曾的家口便有百餘人,其餘眾人除了郭厚本、李湘外,最少的也有二十口。這廝們無男無女,無貴無賤,平日裏走在這徐州城裏,誰不是趾高心傲,粗聲大氣的,那真是想吃什便吃什,想拿什便拿什,想耍什便耍什,在宅或受些家主的責罵鞭打,可出了宅,還真是沒受過絲毫閑氣!他們如何也想不到的如何到了今日,家主誰不是好官?家主誰不吃齋念佛?誰又犯過合死的罪來?除了幾位正經的主母,沒有一個不是一臉冤苦的。


    天邊泛彩,鼓聲也漸漸停了下來。這時,球場口便起了鼓吹之聲,一會,便望見半空中扯過來一麵赤紅大旗,旗上金龍張著雙翼,含牙露爪,威威赫赫,熠曜生輝,這大概就是蚩尤旗了!拽旗的是一隊甲騎,人馬雄壯,穿束鮮亮。龐勳騎著赤馬,頭著籠冠黑幘,身穿朱衣襦裙,拖紳配劍,大概是漢朝王公的朝服,許佶、張儒、周重、路審中等穿著也不類唐官,文有文服,武有武服,頭上有冠,腳上有舄,都是一臉的肅穆。曹君長還是穿著他的紫色法袍,不倫不類的雜在其間。後麵便是鼓吹樂伎,又有步軍相夾。到了講武台左側,士卒分列,龐勳下馬,按劍緩步上了講武台。許佶、周重各領一行文武分列左右。鼓吹止,台下鼓聲又起,三通過後,鼓聲止,朝陽東升,霞光滿天,天地清朗而寧靜。


    龐勳臨台而立,一臉悲憤,言未出而淚已先下,默了默,才開口嚷道:“我龐勳本是徐州一軍卒,七年前,南詔蠻侵寇安南,桂嶺騷動,國家新承浙東喪亂之餘,財力空乏,皇帝念我徐人忠勇,征募我徐州健兒戍桂,許以三年一代,而觀察使崔彥曾、監軍張道謹等,貪貨弄權,使我八百將士,羈旅毒障之地六年,六年已滿,猶嚴令加期!人非木石,半百即衰!七年征戍,人誰能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爺娘倚門,妻子啼夜,死喪之哀,誰為哭泣?


    故我等桂卒不亂而亂,憤然思歸,四千裏山水,冒死上道!才聞恩詔,便輸兵器於湖南;尚在江陵,襄州帥崔鉉已嚴兵守境;無可奈何,隻得雇舟沿江東下;道經揚州,都押牙李湘欲屠我於高郵;歸至泗州,杜慆使優人百端侮我!千難萬險,已至徐州境界,而崔彥曾遣元密伏兵於任山。人欲相害,天有仁心。幸遇芻蕘,我乃得脫。元密追躡,我無路可走,乃入宿州。元密追至,百端攻城。我乃夜遁,將偷生海島,而元密又至!父老常言,善不足恃,羊亦有角。我乃棄舟登岸,拚死而戰,上天佑之,是以大破追兵!父老憐之,是以開城相納。


    我既入徐州,雖誅尹堪、杜璋等從惡,尚以朝廷為重,不敢擅誅崔、張諸元惡。濠、泗乃我徐州故郡,故出兵收之。兵火及於他州,實非我之本心,乃百姓無以聊生,企足望予;豪傑無以立命,蜂起應予!而皇帝聽奸猾之言,遽伐我徐人,檄兵四合,欲行王式故事,大行誅殺,配隸我五縣百姓!我日慎一日,彼步步進逼,徐之子弟,死傷無算!


    我龐勳不貪富貴,苟能活我四州軍民,寧願自縛入朝。然上天垂憐,漢高祖皇帝降神,授以破敵機謀,賜以蚩尤戰旗,命我更號再戰!爾等以為如何?”


    滿場將士便齊聲高喝:“戰!戰!戰!”周重上前拜道:“留後,天人畢協,違之不祥!”路審中等皆拜。許佶也上前拜道:“留後,唐命大衰,從之必吉!”張儒等皆拜。龐勳潸然淚下,朝西跪下,磕了幾個頭,抬手望空嚷道:“皇帝陛下,勳始望國恩,欲全臣節,事至今日,前誌已乖,無複恩義矣!”遂起身,對眾嚷道:“自此,勳與爾等真反者也!”台上台下一片聲齊嚷:“反!反!反!”接著,曹君長持策北麵宣讀天命,辭句古奧,眾人都聽不明白,大概以著天命符讖,建號天冊將軍,大會明王。讀畢,龐勳接了策,又接了兩顆拳大的金印。眾將校便拜下大唿:“天冊將軍萬歲,大會明王萬歲!”


    龐勳捧印再次大聲宣言道:“我徐泗一軍,乃漢室興王之地,漢高祖皇帝用此地此民而奄有天下,而今唐兵四合,徐民危困,龐勳不才,受神之命,不敢退避,將戮力破敵,振我徐泗千載之雄風,開我徐泗萬代之太平!”話才畢,萬歲之聲又唿起。龐勳望日興懷,壯氣激發,如飲烈酒。待喧唿聲過,他壯聲嚷道:“傳我令,將崔彥曾等一幹害民賊斬絕,以慰我徐泗子弟英靈!”


    台下的刀斧手得了令,鼓聲便起來了,右邊的便先動了手,自古便是這成例,羔羊美酒,貴人先饌;風霜苦雨,賤者在前!士卒將人提至掘龍坑邊,刀斧手揚刀便砍,頭顱入坑,卒子再使上一腳,那身子便也滾跌入了坑。這邊崔彥曾、焦璐、溫庭皓等便再也默不住了,放聲大嚷起來,或是求哀,或是大罵,可是鼓聲掩耳,除了自己,沒人知道他們在嚷什。


    當崔彥曾被提到坑前時,他突然就記起了去年十月十六日勸自己逃往兗州的親吏,他毫不猶豫便斬殺了這廝,第二天龐勳就入了城。現在他想起來,不是後悔,而是覺著這廝現在就在附近發哂,他用渾濁的眼光尋看時,便看見這廝正坐在坑中,這廝猛然抬了眼,驚問道:“廉使,尊頭何在?”崔彥曾流矢將手往頸上一摸,竟沒摸到,眼前一黑,就什麽也沒有了。


    最後提上來的是郭厚本與李湘,刀斧手要起刀時,台上卻下來人止住了。鼓聲隨停,龐勳在台上嚷道:“淮南監軍郭厚本、淮南都押衙李湘助紂為虐,殺我士卒,犯我州境,且斫斷兩人手足,送往柳子,以為他鎮之懲!”(注:康承訓駐軍於柳子)刀斧手即時將二人采翻在地,郭厚本全身作顫,哭聲大嚷道:“大家,奴苦耶!”李湘卻癲狂大笑起來,他既恨令狐綯不聽己計,以成大禍。又恨自己無能,覆軍殺將!


    當日過午,衙中便出了榜,令城中男子,無論貴賤,無論貧富,無論老少,明日卯時大集於城南球場,過時不至,藏匿一人者族其家!彭城百姓本來還在興頭上,吃了這盆冷水,一時多啞了聲。軍家的飯是好吃,貪著這碗飯的可早早都投了軍,現今城中哪還有貪嘴的?不是自家有酒飯,便是自家有吃飯的營生,不是老便是小,不是商賈便是儒生,不是安分守己便是愛惜性命,不是心有計較便是眼目短小。可也沒法子,要亡命也晚了,藏匿也是避得了人眼避不了人嘴。龐勳在球場一整天,選得壯丁三萬,便命之為金龍軍,給以精兵利器,習起旗鼓來。


    彭城人對戰陣的事其實並不陌生,徐州屬逆齊時,這裏便是李師道一家的邊州,隨李洧歸了國,這裏便成了李唐的邊州。滅了逆齊兩年,又吃王智興得了,留下的銀刀七軍一直到七年前才了,祖祖輩輩,耳濡目染,誰又不慕武人殺搶出來的富貴,骨子裏便都埋了種子。朝廷說“徐州土風強勁,甲士精強”,還真不是虛言,操練了兩天龐勳便覺著可用了,不過在用之前,還得將宿州的事處理一下才好!(注:李洧是首任淄青節度使李正己的從兄,德宗建中二年<公元781年>歸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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