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母也是尋思了一晚上,逃便隻能往宋州逃,可宋州又沒親舊,到了還不知如何的。再說這裏一亂起來,路上便不會太平,神佛萬一看顧不到,便撞在盜賊刀口上了!再說自己與兒子將了親戚走,偌大家業交了把誰?交了把誰也不放心,他將莊宅一把火燒了,卷了值錢的便天南地北的失了蹤跡,官衙也無法可處的,即便捕著了,他往亂賊身上一推,也沒得奈何!


    第二天侵早,兒子和兒媳過來問安,她便道:“大郎,娘想了一夜,咱家不逃,也不修塢堡,修了倒招賊,以為咱家藏了金山。便依朱三的話,山林裏挖幾眼地窖,再治辦些弓刀短矛,使小廝們將了巡巡田宅,要是山賊水賊什的來趁亂,便也不怕。”劉崇道:“娘,山賊水賊倒不怕的,便是怕亂軍!”劉母道:“亂軍不怕,怕也不管用的,也擋不得,來——便開門接著,要什的給什的,左右宅子他也搬不走,田地他也擔不走,有田有宅,家便窮不了!”劉崇便大口歎起氣來,他渾家李氏說道:“娘說的是來!根須在不愁沒芽葉掐的,隻是也不興急。事到底如何還不知的!再說我爺還在府衙裏來,那龐勳既是個軍家,思謀的便是一府的節旄罷了,我爺一儕人他也不得不用,不用時誰與他鋪謀劃策?誰與他寫榜發牒?自家女婿半子的,豈能顧看不到的?”


    劉母點著頭道:“阿彌陀佛,願得如此便好的!娘是老了,怕事,性子便急,緩幾日再看也好的!大郎,眼下時令,可莫使主家郎君的氣性,下著點人,沒後災!”李氏道:“娘說的是來!我爺便常說,如今世道,武道勝,文道衰。寧得罪進士,也不吃罪武夫!我還說他不合杖那朱溫的,家裏養著他,便隻如養了獒犬,護得家宅平安便虧不了那隻爪糧幾尺布的!”這時,她女兒從床上翻坐起來,便止了這話,婆媳倆都伺候了過去。


    過了幾日,風聲果然就起來了,說龐勳不僅得了徐州,還得了宿州、濠州、泗州,節度使的大榻已是坐安穩了,好些百姓人家削尖了頭,爺攆兒,妻勸夫,都往彭城去趁富貴。甚至指名道姓的,某地某莊,誰誰誰去了,誰誰誰又去了,幾時走的,夥了誰誰誰。煽得劉家的小廝也意興著個臉,與那鬧欄的牲口也似。一天,莊上還真就走了一個,便是欄廄裏看顧牲口的齊九的侄子,真看不出來的,平日裏站著是根拴馬樁子,臥著是副馬槽子,不想肚裏竟全是賊蟲子!


    劉崇恐懼得很,這廝要真趁下富貴倒也罷,要是落了官手牽累起來可了不得的!便是不受什牽累,今日走一個,明日走三個,那莊宅便得空了,到時怕是流民來了也吆喝不走,便與他娘說還得備器械,將小廝團在一起,也好管束。劉母便叫他備一席酒,問問齊九,看是個什樣鋪張法,他戍過邊,什道道也都知道的!


    劉崇出來便備了酒,喚了齊九與幾個半老的莊漢過來論了論。一席酒便將道道劃下了,人手易辦,也就是莊宅中這百十條半老半大的漢子。弓箭也不須另外治辦,一者治辦不來,二者治辦了也不是誰都能拽得開射得著的,莊上這十張弓便也夠了,最多治辦些幾壺竹箭木箭。槍矛好辦得很,將鋤钁錘直了,磨出雪亮的刃口便作得殺!其他響鑼、梆板都是現成的。酒飯後,劉崇又攜了齊九幾個往山林裏看了,看好了三個挖地窖的好去處。


    齊九又央了劉崇到了東邊幾裏外的烏鴉嶺,道:“郎君,得在這裏設個哨,使人日夜守著,真有賊過來莊裏也好提前應付!夜間一把火,晝裏一股煙,要再使上一匹馬便萬無一失的!”劉崇道:“合用便用!”齊九又道:“怕不得要使朱二朱三兄弟守這道門檻,他兩個自小隨我在欄廄裏,使槍使刀的我都教過一些,旁的人也沒這個身膽!”劉崇道:“合用便用!我娘說了,多問你的主意,多從你的主意!”卻道:“便怕這二個也不安心,想往徐州去!”齊九道:“我看不會,要去時一早便去了,必不落在我家那賊孩兒身後!”劉崇本想問他侄子是不是他攆了去的,話到嘴邊終又往迴吞了。


    當天便將這事嚷了下去,第二日便殺了兩口豬,好話好酒將人心肚皮都摶圓實了,莊裏這才安下了心。朱大是不喜歡拈槍弄棒的,寧願去山林裏使鋤頭挖地窖,倆個兄弟卻像下了水的魚,沒黑沒白的都是鋤矛在手,弓箭在腰,不是兩塊鐵在那裏鏗鏗鏗的打鬥,便是四隻蹄子在那裏等等等的馳驟。劉崇也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要養獒護院便得受些吠聲的!


    莊宅左近還算太平,最大的事體依舊是誰誰誰去徐州從了賊,外頭卻風風雨雨的,一時說龐勳納了敕使,一時說龐勳攻下了他道州縣,一時又說本道泗州也沒能拿下來。不久,縣城相熟的米商遣了得用的人過來,要高價收莊上的糧食,轉耳一打聽才知道州中縣中的一鬥米漲到了兩百錢,說是兗海的、平盧的、天平的、忠武的、嶽鄂的盜賊、流民都在往徐州湧,了不得的!劉崇也是想趁這錢,可心裏到底少了膽氣,使了人往徐州城問他嶽丈的主意。他嶽丈沒隻字過來,隻是教他別往宅外走。


    到十一月下旬,他妻弟李暉冒著風寒驀然就到宅了,這廝像他姊,是個五短身材。嘴大肩寬,年雖不過十五六歲,一坐下說話卻是老氣橫秋的。一跨進他姊房裏便嚷開了:“姊夫,鬥米兩百便想賣了?留著,鬥米兩千的日子都得來——朝廷已發了三麵大軍招討!龐勳要節旄,皇帝不給,隻肯貶崔相公(崔彥曾)、張驃騎(監軍張道謹)。龐勳從桂州一路殺迴徐州的,怕什鳥的,便囚了敕使,遣軍四掠!南邊劉行及守濠州,丁從實攻略淮南;西邊梁丕守宿州,姚周攻略汴宋;北邊孟敬文攻略兗鄆,東邊李直攻略沂海!泗州其實未下,出了個廣陵大俠辛讜助那杜慆守城,已使吳迥(音囧)替了李圓——杜慆便是前宰相杜悰之弟!我爺說:龐勳這廝頭臉不小,口腹也不小,朝廷既不許他作王智興,怕不得就要做漢劉邦!聽得朝廷發遣了大軍來討,尋了個機會,流矢攆了我出來!


    我倒是不怕的,姊?那迴王式誅銀刀我怕了沒?”他姊轉過來道:“低聲,別吵著你甥女!不怕你還能是個金剛身子?鵝鴨見了人還趕來!值得什?仔細迴你姊夫的話!”


    李暉癟著嘴起身道:“三哥還等我說話!”李氏道:“什三哥?朱三?看你這賤骨頭,一個使喚的小廝,什時是你哥了?”李暉道:“我樂意!姊夫,你也不厚道的!這冷的天,雪不知什時便下來了,使人守著邊,卻寒衣也不發,二哥那身破舊成什樣了?又沒酒肉,這不是教人反麽?皇帝也不敢如此的!”李氏道:“朱二也是你哥?烏鴉嶺幾步遠,也成了邊了?”李暉直搖頭,抱了案上的銀酒壺便走,他姊扯都來不及扯。


    劉崇追出去道:“哎!阿弟,皇帝遣了多少大軍?約摸幾時平得來?”李暉解開衣一邊塞壺一邊道:“多少兵誰知道來?八鎮十鎮兵是有的!金吾大將軍康承訓做義成節度使、徐州行營都招討使。神武大將軍王晏權為徐州北麵招討使,羽林將軍戴可師為徐州南麵招討使。那康承訓又奏請了沙陀兵、退渾兵、達靼兵、契苾兵,這些都是些部落胡人,騎軍厲害的!可我爺說:難說——康承訓、王晏權都是在嶺南平蠻得過罪的,蠻都殺不過,殺我徐州人便殺得過?龐勳各處人馬攏在一起已過十萬了!故教你屯著糧麽,殺得久了,往後怕不得要人吃人來!”劉崇點頭,道:“你那酒也少,我予你一壇大的,再將些肉!”李暉道:“姊夫,肉倒罷了,三哥獵了鹿,寒衣可有?便當予我的!”劉崇道:“讓你姊尋尋去!”李暉道:“尋了使小廝送來!”一跳一竄地奔出門去了。


    銀壺硬是沒有贖出來,劉崇搖了搖頭,這個妻弟聰明還是有的,若是個混沌,上麵的話學也學不全的,便是品格不高,竟對朱三兄弟低眉耷耳的,將來成立了,也不過是走他爺的老路,做個永世出不得頭的雜吏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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