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浙東這兩年,王式是一日也沒有留意過徐州,不想這事便落到了自己身上。頭一年八月送斬了裘甫,餘賊未掃盡,十月的邸報便傳來了一條讓他難安的消息,夏侯孜出鎮西川究竟是何緣故?是因複了李德裕的官爵違了白敏中或者北司的意,還是因用了自己而得成功失了北司諸貴的顏麵?這事一直繞著他,他與夏侯孜本也沒什交情,父輩甚至有過過節(其伯父王播恃宰相李逢吉之勢,路遇仆射李絳,當避道而不避,為李絳所劾),可是經了他舉用,倆人便再難剝離開來,己功便是彼功,彼罪自己便也有餘罪!前者是朝廷的法度,後者便是牛李黨爭(牛僧孺、李宗閔與李德裕、鄭覃)以來的故事,無可奈何的!


    他寫了書子去問他從弟(王鐸,王炎之子,曾入白敏中西川幕中,時為中書舍人),還未見迴書,交趾便陷了,他是愈發不安了。安南是他安輯的,亂得如此之速,少不得便有人出來攻他報政不實!


    哎!都雲夏侯公似舅氏(李絳),還真是不差,可謂剛直而無權變!以父輩而言,李趙公(李絳乃趙郡人,爵封趙郡公)與李忠懿(李德裕之父李吉甫,諡忠懿)乃敵手,並無恩義。以當身而言,武宗一朝,始終在外,與李德裕毫無交接。李德裕一族今雖可憫,亦是各人的因果,何必理會劉鄴(右拾遺)之請的?且劉三複(李德裕摯友,官至刑部侍郎)這兒子險側得很,皇帝才加了白敏中司徒、中書令,他便突出來求哀矜,分明沒安好心,應了則必生隙,不應則大損忠直之名!


    年底王鐸的書子到了,也沒說什,隻說但用心安輯浙東,一切無憂。這倒是正理!後來白敏中出鎮鳳翔,他心裏倒是安了不少,這老子恩將仇報,狠辣得很!隻是他始終為朝廷可惜,有夏侯孜不能用,卻用了杜悰這隻“禿角犀”!安南的事處置得豈是有章法的?如今安南、交州雖複,恐憂未艾也!


    朝廷用他為武寧節度使(徐州軍號),命他帥浙東所留義成軍、忠武軍赴鎮,這確實是一招好棋,由水道北返,徐州算得是必由之路。他開始還以為是畢諴所為,(夏侯孜出鎮,畢諴以禮部尚書加“同平章事”銜,其伯祖畢構曾為高宗吏部尚書,父為汾州長史)此公雖因杜悰而得相(曾為悰之故吏),可是德行(當年李德裕出杜悰鎮東川,唯畢諴送之,因被出為磁州刺史)、文學、吏術都是人所共推的。船過揚州,令狐綯遣其子令狐滈相迎,這才知夏侯孜已再次入相!不用說,這是聖人的意思了!相由心生,聖人姿貌雄傑,果非弱主!


    王式心情大好,發軍時便對令狐滈道:“小相公如此厚款,老子欲有所贈言,可乎?”令狐滈一改在京時的驕橫,流矢揖手恭立。王式道:“勢門子弟雖則無憂富貴,然亦當奮發,思繼家聲。四十年前,家伯父以司徒、鹽鐵轉運使(王播)鎮此,老子亦曾隨諸兄於此迎送。既看慣此地繁華,歸至長安猶不能忘,家尊怒而笞之,教以節儉,督之以學,乃得勉強成立!老相公功名盛、富貴久,嫉之者眾,豈可輕易哉?”又自謝了幾句,辭了上船。令狐綯若敗,便在此子了!


    船入汴水,徐州之事他已有成策,也不願向隨行的將校說起,可他也看出來了,這廝們心裏沒底,徐州土風雄勁,甲士精強,非浙人可比,王智興養下的這銀刀七軍相比裘甫那夥鋤耰棘矜之民,更有雲泥之別!


    這天趁著好風日,鳥快船輕,王式在甲板上置了酒,召將校賞雲水作樂。此次平浙,義成軍征發了兩迴,忠武軍征發了三迴,現在隨著的高羅銳、張茵便是後至的。諸將校入座,王式才著衩衣便服,踩著木屐從艙裏走出來,笑道:“今日燕飲,老夫無禮了!”眾人流矢道:“相公言重,燕飲便當著便服的!”坐下了,眾將齊捧酒上壽,王式先賜了張茵酒,重新稱頌他及時合圍郯縣,計擒裘甫、劉暀、劉慶之功。後賜了高羅銳,將他襲下劉天平寨、克海寧、守海口之功也稱頌了一過。話說開了,便問他們可知武寧一鎮的由來。義成也好,忠武也好,與武寧都隔了宣武一鎮,便是離王智興逐得徐州節也已過去了四十年,不是個有心的也不能知道的。義成大將高羅銳道:“相公,末將便知些近事!”王式道:“知道多少說多少!”


    高羅銳吃了一口酒,在心裏掂了掂,道:“銀刀七軍據說是燕門郡王王太尉(王智興)所設,本意也是好的,那時節河北三鎮複叛,宣武將李?(同介)又逐了歧國公李司徒(李願,李晟長子),處處人心不穩,王郡王又初得節,綱紀未立,懼有意外之事,便刮取了軍中兇悍者二千餘人設了這七軍。厚賜衣糧,待以赤誠,居則以三百人為一隊,一月一入衙院當值,露刃坐於兩廊幕下;戰則以七軍充鋒作骨,當年討平李?便出了大力,後來文宗皇帝平橫海李同捷(李全略之子)又立了大功!此役末將亦隨司徒涼國公(李聽,李晟第十子)往討,這廝們確實悍勇的!


    王郡王移鎮十五六年也沒出什事體,宣宗皇帝即位第三年,才發難逐了李廓,初也不為甚事,大概便是不習書生的脾性。朝廷再遣盧弘止往鎮,這時有人便生了心,可是眾人也不從亂,事便了了!過後田仆射(田牟,田弘正次子)二次來鎮,也無事的。宣宗皇帝好聖德,心裏念著康季榮收原州(康季榮在原州曾擅用官錢兩百萬貫),有開河、湟之功,便於貶中授了節旄!不想才一年便吃逐了去,說是不恤士卒。大概有實,故又貶了康季榮,重用了田仆射。仆射一薨,便有了如今溫邠寧(溫璋吃逐後,朝廷再用為邠寧節度使)之事!”歎了一聲,道:“竟成了河北牙軍之局!”


    張茵笑了一聲,道:“高將軍這聲歎得奇!王智興當初為什要置這銀刀七軍?不就是為成河北之局麽!從根上來說,他本是李洧(平盧節度使李師古的從伯祖父,以徐州歸國)的親從,肚腹裏便沒幾兩忠義!討朱克融未見寸功,迴頭便逐了崔相公(崔群,憲宗相),緊著便仿著田承嗣(首任魏博節度使)置下這銀刀七軍!”


    高羅銳道:“若是如此,當初為什不與李?同反?卻要出兵相討?討李同捷,王郡王可是自備半年糧餉,三萬人馬全軍而出,立了首功的!過後為什又肯移鎮?”


    張茵道:“世間之事,多有智所不能謀者!時武寧三州,唯徐州久在亂鎮之手,泗州、濠州都是從淮南割來,南陽張司徒(張建封)居鎮十二載,號為大治,威德在人,及其薨,其子(張黯)擅為留後,二州猶不從。二州肯隨他王智興反麽?況且張黯之後,十六年間,鎮徐州者皆是一時文武大臣,人心已向化,他若隨李?同反,便得與李?同死!討李同捷更不用說了,當時河南久無叛事,倔強者唯他一人而已,不趁著一口氣(時年已70歲)尚在,為子孫謀一場久長的富貴,豈非憨人?魏博牙軍也不認田氏子孫,銀刀七軍便肯認他王智興的子孫?移鎮他還做節度使,十幾個孩兒三個也做了節度使,其餘都是將軍、朝官、刺史,有忠懿沂國公(田弘正)做樣在前,有什看不透的?”高羅銳笑了笑,忠武人便是憨直,知道王家恁大的富貴還什話也往外掏,若哪日降下來做了節帥可不是一場罪?


    張茵繼續道:“自然銀刀之罪不合全搡在王智興臉上,田仆射也有大錯!武宗皇帝為什用他鎮徐州?便是要借他驅迴鶻、平昭義的聲威震懾銀刀,不想此公卻一味放縱,與那廝們雜坐飲酒,把臂打背,甚至抓檀板唱歌助那廝的酒興,無複上下之分。犒賞之費,日以萬計。刮風下雨,還另有勞賜!豈有如此的?似這般恤軍,康季榮豈做得的?此公雖貪,武幹卻不短,不然也收不得原州!溫邠寧前以宣州團練使隨崔司徒(崔鉉,時為淮南節度使)平宣州之亂,便有敢殺之名。銀刀想必知道的,又自知有罪,如何安心得?如何不吃逐?”


    王式對兩人之論,也不做可否,笑問道:“以公度來,老夫此番往徐州,結果如何?”張茵頓了頓道:“相公要得安穩,隻有誅盡銀刀七軍,隻是不易!末將年十五入軍,國家有役必用忠武,忠武有役末將亦從不縮頭,天南地北夥著武寧軍卒一肩廝殺也不知多少迴,知道彼中之事,銀刀、雕旗、門槍、挾馬、拒馬、落雁、飛雲如今可不止二千人,不以衣糧厚薄論,三萬軍便是一體!”高羅銳道:“張公也魯莽,相公德威如此,何須動刀兵!


    王式笑道:“此話亦是正理!江淮漕運,徐州實扼其咽,妄動刀兵,隻自取禍罷了!”便將話一轉,問起眾人對安南的情形可有了解。其實王式問這些話聽這些話並不是要從此輩嘴裏得著些什,而是想揣揣座中人的分量!依著國家的故事,功勳高者,尊養而不任重!了卻武寧之事,天下事便與自己不相幹了,可還得尋下一二人在肚腹內,以備不時顧問。義成一軍,乃沿河重鎮,朝廷用之以防備魏博豕突;忠武乃用以防備淮西,兩鎮兵馬本也在伯仲之間。可淮西既平,忠武得了蔡州,人馬是愈發雄壯了!自浙東一役看來,義成已難匹敵。適才舌戰,高又不如張,在朝為官,自是謹慎為上,在軍如此,則未免可笑。


    義成、忠武往年都有遣軍往戍,今次南詔陷交州、邕州,兩鎮又遣了軍往討,所以倆人對安南的情形都知道不少。因著李鄠、王寬、蔡襲、蔡京這幾人都非勢門子弟,高羅銳說起來明顯沒了顧忌。相反,張茵卻謹慎了許多,以為安南情形複雜,各州土蠻、洞蠻本非戍軍力所能製,往年無事,一是當管處置得宜,一是群蠻各有利害,不能齊心。如今有了南詔作頭作骨,自然就倔強起來!


    王式嘴上也不置可否,說及邕州(治所在今廣西南寧)之陷,問他們對朝廷追責經略使段文楚(忠烈太尉段秀實之孫)的看法,張茵道:“相公,此不為罪,憲宗皇帝討平淮西,用的便是以諸道衣糧募土人為兵——末將的爺便是當日應募的山河子弟!今使南蠻聞風喪膽的黃頭軍,不少都是末將這般的出身!廣州、桂州、容州之人與邕州之人本不相遠,與其使三道往戍,誠不如將三千衣糧自募於邕州,隻可惜段經略才募得五百便吃召迴京,李蒙又貪這空額衣糧,乃有陷州之事!”高羅銳點頭道:“此正與安南相似,設使相公能鎮安南五載,何至於陷城大亂!”王式對這一點倒是很認可,自己在安南不過兩年,段文楚更短,也不知是宣宗猜忌勢門,還是令狐綯忌賢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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