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長風沉默不語,那看不出喜怒的表情讓她好忐忑,就在她忍不住想要再幫他說些話時,他才說道——


    「長雲,你還不曉得?」


    她怔了下。知道他娶她是為了袁氏馬場?還是知道她為了得到種馬將自己賣了?怕一開口變成了不打自招,她隻能裝傻。


    「……曉得什麽?」


    「看你和朝卿那麽恩愛,我以為你都曉得了。」袁長風輕歎,說是悲傷倒也不像,向來充滿威嚴的粗獷臉龐反而帶著微微的笑意。


    「我才沒有和他很恩愛,你們眼睛瞎啦?!」她窘惱地拍桌站起。


    不是在討論帳本的事嗎?怎會扯到這兒來了?「你要說什麽就直接說,不說我就要走了。」


    「我們馬場不可能會倒,朝卿騙你的。」


    沒料到會聽到這些話,袁長雲一臉錯愕地看著他。


    「……可是,長地明明說……」


    「長地隻是求好心切,操心過頭了。」知道自己讓弟妹擔心了,袁長風歉疚苦笑。「沒進種馬,產量是會減少沒錯,但絕不到經營不下去的地步。」


    他之前所打下的根基太穩固,即使他再荒廢個十年也撐得住,但他有預感說越多隻會惹得長雲更生氣,他還是點到為止就好。


    袁長風的考量沒錯,但,已經來不及了。


    「你什麽時候知道的?」等她再看向他時,原本隻有震驚的美眸已盈滿怒火。


    「在長地找朝卿來家裏商量的那天。」


    即使那淩厲射來的目光像是要殺人,袁長風還是老實迴答。「你走之後,他們就一起到馬場找我。」


    「你和長地聯合一個外人來騙我?」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袁長風歎氣。「長雲,這全是為了你好。」


    「誰信你這鬼話!」要不是桌子太重,她老早就翻桌砸去了。


    是她傻,光聽長地的片麵之詞就急到跳腳,完全沒發現他們所有的家產足以讓他們揮霍;是她笨,以為帳冊被他拿走,就沒再來開過櫃子確認,連帳冊根本就好端端地躺在原位都不曉得。


    破綻多的是,她卻魯莽到沒有發現,這她都認了,可他怎麽能拉著她的兄弟一起騙她?在她總算稍稍釋懷他的算計之後,卻發現她自以為是的犧牲,她以為顧全大局的妥協,全是一場騙局!


    她甚至不知道該恨欺騙她的兄弟,還是該恨鼓吹家人一起背叛她的他了……


    她要自己別再想,把所有心力全用來生氣,她隻能生氣,不然被撕裂的心會痛到讓她撐不下去。


    「朝卿跪著請求我將你交給他。」袁長風沒有和她對吼,隻淡淡說出一句話。


    一時之間她發不出聲音,隻能張大眼看著兄長。


    大哥說的是別人吧?他雖然不與人爭,但絕不是會輕易下跪的人,他連小時候對父親的冷落都默默承受了,更何況現在的他能力過人,足以擁有想要的一切,他根本沒必要求任何人……


    「他是為了馬場……」她想反駁兄長,也想要說服自己,但看到兄長堅定的神情,她誰也反駁不了。


    「這些年我們一直擴增出去的地,全是朝卿出資買下的。」他平靜說出的話再度震懾了她。「他不用娶你,馬場早已有他的分了。」


    「你又在騙我,他才沒那麽多錢。」話一出口她就用力咬唇。


    用不著兄長迴應,她已經知道自己這番話才是真的可笑。他捕到的馬能喊到多高的價錢她再清楚不過了,他卻仍過著簡樸的生活,難不成她要說他是將錢埋在自家後院嗎?


    「別急著說服我,你先捫心自問,他娶了你之後,能得到什麽好處?」袁長風知道自己說越多,隻是讓妹妹越往死胡同裏鑽。


    「朝卿趕著在下雪前想再捕進新馬,今天應該不會進馬場,你若想到煩了,就去馬場發泄一下精力,不用擔心會遇到他。」


    心虛打擊得她抬不起頭,袁長雲已經不曉得該為自己躲著他的心思被看穿而感到窘迫,還是該為她對他的去向一無所知而感到愧疚。


    直到兄長離開,她依然站在原地,任由那個問題不斷地在心頭繞。


    他有什麽好處?她幫他備過一餐了嗎?幫他洗過一件衣服了嗎?難得良心發現幫他燒了洗澡水,結果還是便宜了自己,昨晚甚至還是他將她抱到炕上去的。


    他有什麽好處?忙到早出晚歸,將經營馬場的重擔扛在肩上,卻得不到一句感謝,還常換來她的怒言相向。


    他有什麽好處?當她一早醒來不見他的人影時,她竟隻忙著慶幸可以免去麵對他的尷尬,而非體諒他有多辛苦!


    每自問一句,她就羞愧到無法麵對自己,一低頭,卻看到她剛剛翻開的帳冊裏有著他的筆跡。


    她顫著手,翻過一頁又一頁,眼眶無法克製地紅了起來。


    除了娶她的理由,其餘的他並沒有騙她,他真的連讓她煩心的理帳工作都擔下來了,讓她可以無後顧之憂地在馬場忙著,他最清楚她有多愛和馬匹相處在一起了。


    為什麽他不說,卻要任由她去恨他呢?而她竟也盲目至此,一味地要自己恨他,與他作對,卻將這些擺在眼前的付出及體貼都視而不見。


    他對她有多好,她比任何人都明白不是嗎?


    強烈的心痛讓她幾乎無法唿吸,她頹然坐下,將那本帳冊擁在胸前,卻止不了陣陣的愧疚啃蝕著她的心。


    他到底要什麽?他又期盼她給他什麽?在他默默為她做了這麽多之後,她要怎麽若無其事地像以前那樣地和他鬥嘴打鬧呢?


    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他了……


    寒風冷颼颼,馬場上的氣氛卻熱鬧滾滾。


    「瞧瞧那個曲線、瞧瞧那個腿,真是教人心癢難耐呀,別拉我,我一定要上!」


    「你那麽粗魯,隻會嚇得小寶貝心情更差,走開,瞧我的,肯定把它安撫得服服帖帖……」


    「你不行,我來!」


    「你才不行,我來!」


    都怪昨天剛捕進來的馬兒太優秀,不管有事的、沒事的,都藉故過來這兒晃晃,而一看到那毛色發亮、肌理發達的漂亮體態,每個人都巴在柵欄邊不想走,即使尚未馴服的馬兒狂野地直噴氣,大有「誰敢靠近就一腳踹死他」的氣魄,那群漢子仍為了騎上那麽一騎而爭先恐後地吵了起來。


    因心情欠佳想用忙碌來分散心思的袁長雲剛好經過這裏,這團混亂的景象讓她擰起了眉。


    「都聚集在這裏做什麽?」她走近斥責道。「馬廄屋頂補強了嗎?糧秣都備好了?可別一場大雪下下來就弄得我們人仰馬翻。」


    「長雲你來得正好,就是你了!」


    一見她出現,人不但沒被驅散,還引起歡唿,有人甚至不由分說地直扯著她往前擠。


    這出乎意料的場景讓袁長雲有些反應不過來。臉色冷、說話直衝的她向來是負責潑冷水的角色,怎麽今天反而變成火上加油了?


    「放開我……老天!」她正要將拉著自己的人喝退,卻被眼前所見轉為了驚歎。「這就是新捕進的種馬?」現在已用不著人拉,她踩上柵欄探出身子,恨不得能再看得清楚些。


    「是啊,這小子的傲脾氣還有得磨呢,昨天朝卿已經馴服它一陣子了,今兒個就換你嘍!」其他人見她動心,拚命慫恿。「施展本事讓大夥兒瞧瞧,免得人家說我們袁氏馬場派不出人。」


    以往聽到這番話,她絕對是當仁不讓地準備大顯身手,但剛剛從兄長口中聽到的事已嚴重影響了她的自信。


    想到要和他相提並論,她的心就沉重得像壓了顆大石,甚至是卻步了,因為她已經分不清自己的強悍是真有實力,抑或隻是用來掩飾軟弱的表象。


    「快上啊,長雲!」


    周遭的人不斷吆喝鼓噪,讓袁長雲沒辦法說出自己做不到,隻好抑著想逃走的衝動,彎身從柵欄的空隙穿過,往那匹馬兒走去。


    見有人接近,原本煩躁踏地的馬兒靜止下來,黑溜溜的眼盯著她,像是等著看這個小東西想玩什麽把戲。


    那姿態狀似輕鬆,但袁長雲知道它正警戒著她的一舉一動,她屏除雜思,一瞬也不瞬地直視著它的眼,努力傳達善意。


    「好孩子,別怕,這裏沒有人會傷害你。」


    她緩步從它的側前方接近,邊柔聲哄道邊朝它伸手,見它不僅沒有閃避,還主動將頭湊近嗅了嗅,她心中大喜,但怕嚇到它,不敢貿然動作的她依然繼續輕哄,並溫柔撫摸它的頸項,好讓它習慣她的氣息及存在。


    周遭早已安靜下來,但她卻沒有感覺,因為她的心神全都放在這匹漂亮的馬兒上頭。


    「乖,讓我騎一會兒就好,別怕喔。」見時機差不多,她捉住韁繩輕巧翻身上馬,怕它掙紮,她一坐上後就收緊雙腿,用恰好的力道夾住馬腹,以免被摔下。


    沒想到眾人口中的傲馬兒竟完全不掙紮,不但乖乖地站在原地,還撒嬌似地迴頭像要她再多摸它幾下。


    「好孩子,表現得很好。」袁長雲好感動,摸摸它的耳朵又摸摸鬃毛,一顆心已被它臣服的舉止融化。


    馬兒好似舒服地仰首嘶鳴了聲,卻突然間毫無預警地立了起來,總算是她反應快,及時緊捉住韁繩,這才沒被直接摔下。


    「乖……」以為它受到什麽驚嚇,她試著俯身貼近它耳旁安撫。


    結果剛剛乖巧不已的馬兒根本不理她,反而還激烈地大幅度跳動,不但要將她甩下,甚至還迴頭咬她,要逼她放棄手中的韁繩。


    看到它眼中狡黠的光芒,袁長雲又氣又好笑。這家夥剛剛是故意裝乖,要誘她上馬然後再狠狠摔她,好奸詐的馬!


    跟它杠上了,袁長雲使盡技巧,不管它怎麽跳、怎麽甩,就是緊緊地黏坐在它的背上,沒料到她這麽難纏,馬兒也火大了,用盡全力反擊。


    那力道大得讓她幾乎握不住韁繩,每次它躍動都撞得她五髒六腑像移了位,她知道自己被甩下是遲早的事,但拖越久越能挫它的銳氣,她就算隻剩意誌力也要跟它耗。


    袁長雲原以為自己應該還可以撐上一段時間,卻在視線掃過人群時不小心分走了心神——她看到那雙熟悉的鳳眼燃著怒火,藏於裏頭的焦急及擔憂是如此顯而易見。


    他怎會在這裏?!


    那驚鴻一瞥卻造成了極大的影響,聰明的馬兒立刻逮住機會,前蹄高揚,幾乎用後腳完全人立了起來,她要再夾緊馬腹已經來不及,整個人被拋了出去。


    長年累積的經驗及本能讓她用打滾抵緩了衝勢,也藉此遠離馬兒踐踏的範圍,將傷害減到最低,但那力道仍摔得她暈頭轉向,停下翻滾後她隻能趴伏在地,沒辦法起身。


    而那匹馬兒像在等待這個機會,一甩掉她就朝眾人所在的反方向疾馳,在接近柵欄時一個躍起,像長了翅膀似地越過了那道從沒被逃脫過的界限,看得在場眾人全都目瞪口呆。


    然而心思全係在長雲身上的武朝卿根本不在乎那匹馬,他隻在乎被摔下馬的她,那動也不動的模樣讓他的心幾乎停止跳動。


    「長雲!」他穿過欄杆,飛快地奔到她的身旁。「長雲?聽得到嗎?聽到的話應我一聲。」


    即使他很想直接將她抱起,但殘存的理智拉住他,怕隨便移動她可能會造成更大的傷害,他隻能蹲跪在她身邊,忍著心焦,用強撐出來的平靜一聲又一聲地唿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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