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發生這麽多的事情,應彬的臉色一直不好,一直鐵青一直慘白,但沒有哪一次比這次更趨近於麻木。


    “你在說什麽?”


    他瘦削的臉遲鈍地轉向路澄的方向:“什麽六歲?”


    “你知道什麽?你怎麽可能……”


    應彬迴頭看著應鉉海,甚至連看都不敢看路澄一眼:“就算是我做的,那也看在我第一次這樣做的份兒上,放過我吧?爸爸?爸爸??”


    路澄冷冷道:“你第一次這麽做,是對著雲瑞慈。你忘了嗎?”


    他聲音低低的,悠悠傳來。


    “你六歲的時候,她快死了,大概是一些玄妙緣故吧,她開始懷疑她當年生的是另一個孩子。”


    “這對你來說怎麽能不是噩夢呢?你當時才六歲,可寫的小詩小散文,又有靈氣又絕妙,所有人都說你是她的孩子,都說你繼承遺傳到了她的天賦能力,可惜她不能看你長大。”


    “你當時六歲,確實什麽都不懂,但你知道她重病,重病到快要死了。”


    “她住在家裏養病,大部分時間都自己躺著,吃藥也沒有醫生看著,她自己也不太注意。她的一個藥呢,又剛好和你吃的一個鈣片長得九分相似。”


    “她吞藥的時候,一吞就是一大把,她怎麽會發現呢?”


    路澄問他:“對吧。應彬,你是這麽想的吧。她怎麽會發現呢,別人怎麽會發現呢?”


    應彬不自覺地開始發抖。


    似乎那段時光又穿梭過漫長故意遺忘記憶的時間,來到自己的麵前,成為落實在脖頸的利刃,徑直刺下。


    應鉉海不過是察覺到應彬的心思,等著他入網進套,少吃幾片藥對老頭而言會有點不舒服,但也僅此而已。


    他長期身體不好,也習慣了折磨折騰,本來也隻是站著製高點看著應彬會做出什麽選擇,有點無所謂的樣子。


    最近刺激也太多了,老頭感覺沒什麽事情能再牽動他心思的了。


    看著養大的孩子,換了自己的藥,等著自己去死,這樣的孩子,完全超過了應鉉海對於他的認識,一下子陌生起來了。


    而如今更陌生了,聽到整件事情裏麵還有雲瑞慈的事情,應鉉海覺得更加陌生了。


    可看見應彬的表情,看著應彬顫抖的肩膀,應鉉海隻覺得心頭堵著一口血,在驚詫中摸出了一絲果然。


    雲瑞慈當年虛弱的身體,突然開始到處探尋,語焉不詳地調閱,似乎發現了什麽,而後沉默著死在夜裏。


    他想起雲瑞慈去世前最後寫下的東西,不是遺囑,而是一首詩。


    【……你將比我堅韌卓然。


    你未續我生命,未承我夢想。你是陡然而生的神智,你是你自己。


    你在我生命之後,去更遠的光景。】


    難怪,難怪應彬在和他相處的時候,總是唯唯諾諾,總是追求他和媽媽相似的地方。


    本來媽媽是知名作家,孩子也未必要子承母業,應鉉海以為應彬這麽執著於像媽媽一樣做作家,是因為愛媽媽舍不得媽媽,是因為遺憾於媽媽的死亡,想繼承媽媽的遺誌,完成媽媽未竟的夢想。


    ……原來不是啊?


    原來是因為心虛?原來是憑此拽著爸爸的心緒,讓爸爸不要從這樣的傷害裏走出來?


    “他說的是真的?”應鉉海聲音低下來。


    “那時候你才六歲,你會那麽做嗎?”


    ……會那麽做嗎?


    應彬在應鉉海的目光下,好像又迴到了那個晚上。


    他不想失去媽媽,真的不想失去媽媽……可他也不想失去現在的生活。


    應彬也是喜歡媽媽,愛媽媽的。喜歡帶他去遊樂園的媽媽,喜歡給他買玩具的媽媽,喜歡漂亮優秀到所有小朋友都羨慕他的媽媽。


    可為什麽這樣的媽媽想不要他呢?


    當時的應彬未必多麽懂得,可他知道一點,他不能走,他不能離開,他不能失去好多好多的東西。


    他沒受過窮,甚至不知道窮是什麽感覺,可要他把手裏的東西拿出去,他是不肯的。


    帶著天真殘忍的惡,那種小孩子不被社會規訓教育的最開始如同野獸般的直覺和執行能力,叫他下定決心。


    沒關係的,隻是叫媽媽少吃點藥而已。沒關係的,隻是讓媽媽補充點兒鈣片而已。


    他沒有想什麽。他隻是個想讓媽媽少吃點藥的乖孩子,隻是心疼媽媽吃那麽多藥,天真地想讓媽媽不要那麽痛苦的好寶寶。


    對吧。


    路澄知道應鉉海會去查,看著應鉉海沉默片刻,掏出心髒藥吃下,才能勉強繼續唿吸。


    他站起身離開了。


    他不再去關心應彬的任何事情。因為他將由他當年貪圖的,親自審判。


    -


    路澄剛見完爸爸,江鶴這邊情況也不好。


    他正和爸媽吵架。


    爸媽的態度是很明確的:“一隻狗而已,扔了就扔了,丟了就丟了,你發什麽瘋?”


    江鶴大叫:“是你們說讓我吃個飯後多住幾天的,我的狗我一直看得很好,你們扔它做什麽!”


    “真是神經病,對著爸媽這樣吼。”伴著嗤笑聲,嘀咕著說話,用打量的眼神,似乎是在欣賞江鶴的崩潰一樣,看江鶴嗓子都有些啞了,才開口,“沒扔。”


    “我的狗呢?我問我的狗呢!”江鶴漲紅著臉。


    這時候,噸噸汪汪叫著跑了出來。


    江鶴趕緊蹲下,一把將它抱在懷裏,又趕緊到處摸摸看看,發現噸噸的嘴有些髒,一看就是剛咬開了什麽東西,才逃到他麵前。


    “綁住了拴在儲藏間了。說了沒扔掉吧?沒良心的,一直對著爸媽叫喚,哈哈哈哈比狗還能叫喚,對不對?”


    江鶴蹲在那裏,抱著噸噸,用腦殼抵著它的小腦袋。他眼淚湧出來的一瞬間,又將眼淚逼退。迴頭,狠狠看著爸媽。


    這樣的眼神顯然是忤逆了他們。


    “狗狗狗,你隻知道狗嗎?你哥哥重要還是你的狗重要!?你迴來幾天,叫過他一聲哥哥嗎?關心過他嗎?”


    江鶴站起身,心下突然平靜下來。


    “他或許真的是個好哥哥,可有你們在,我永遠不會叫他一聲哥哥。”


    丟下這句話後,江鶴抱著狗,衝出門,丟下所有行李和迴憶,沒有迴頭。


    等路澄見到江鶴的時候,江鶴抱著狗,坐在公園長椅上。


    路澄來了之後,江鶴抬眸看他。默默站起身,不說話。


    “還好隨時把手機揣在兜裏,不然沒有手機,摔完門還得迴去摸手機,對吧?”路澄故意這麽問,努力提高江鶴的情緒。


    見他沒穿大衣,就趕緊走過去。


    一隻手把噸噸抱在胸口位置,另一隻手將江鶴攬在懷裏。


    “一直是這樣,一直是這樣。”


    江鶴此刻沒有裝可憐的心思,但卻可憐極了。


    他把頭埋在路澄肩窩裏,順著鎖骨往路澄懷裏蹭,發出小金毛狗一樣的哼唧聲。


    “還問我為什麽不關心江澈的身體,哼!我才不會!”


    是那種帶著氣急敗壞的宣泄,叫喚一會兒也沉默了。


    路澄哄他:“會好起來的。”


    江鶴以為路澄說的是江澈的身體會好起來的:“……我不知道江澈身體什麽時候好起來,或許一年,或許兩年,或許一直好不起來。”


    “可不是他身體不好之後他們才這樣對我的,他們一直這樣對我。”


    江鶴不想被這樣對待。


    他也想在富足的愛中長大,那種很多很多,多到溢出來的愛。


    那種即便此刻在互相吵架,可看到他迴來,就會停下爭吵一起對著他噓寒問暖的愛。


    那種在兩個人糟糕愛情中摒棄所有壞的隻留下催生最好的愛,他想要那種。


    對,就是江澈有的那種。


    可他什麽都沒有。


    江澈不是壞人,江澈如果各種貶低他欺負他霸淩他,他反而也能徹底去恨江澈,去盼著江澈死,甚至去算計江澈死。


    可江澈不是壞人。


    江澈是真的笨蛋,真的小白花,真的覺得世界上哇好人真多,真的是在愛裏長大,不缺愛的孩子。


    甚至,如果爸媽虐待他,他也能死下心去恨他們。


    也沒有虐待,也吃飽了飯,隻是用哥哥用剩下的東西,隻是沒有哥哥那麽多的愛,隻是一些心情不好時候刺過來的冷言冷語,隻是比較時候的下意識忽視。


    可心情好的時候,也有一點關心,能從關心裏看到一點點的愛。


    很少,但飲鴆止渴,他如此長大。


    不算很好的愛他,也沒有很壞的對他,手指縫裏的一點愛意,不多到他像江澈一般快樂,不少到他下決心逃離,不多不少,恰好足夠叫他痛苦一生。


    恰好足夠他對著世界惡語相向。


    他對著唯一想親近的路澄,吐露心中那麽多的自卑:“沒有人喜歡我。”


    暴戾、易怒、糟糕的他。


    “會有人喜歡你的。”路澄這樣哄他。


    江鶴心裏酸酸的,他酸酸的想:可你這麽說,那是因為,我在你麵前裝成好人。久而久之,仿佛真是好人了。


    你要多久才會看見真正的我,你要多久才會喜歡真正的我呢?


    一年,還是兩年,還是五年,十年?


    江鶴要偽裝一輩子嗎?江鶴不懂。


    江鶴抱著路澄的腰,在路澄懷裏用腦瓜頂使勁拱。


    老天爺啊,我真的好喜歡好喜歡路澄。你把他給我吧,我就再也、再也不罵這個破爛世界了。


    你要多久才能把他給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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