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北書愣了一瞬,直到她側身望來,命令他關門,容北書這才迴過神,照做後上前兩步行了禮。


    容北書的目光不禁落在她腳下。


    墨玖安雙腳隻著足衣,而她踩著的是一個龐大且凹凸不平的異物。


    那是立體地圖。


    殿中央是長達三丈,寬約四丈的地形圖,平原,高山,盆地,河流,甚至北涼和南驪的地形都包括在內。


    在那一刻,容北書不由得心生震撼,他視線漸漸上移,最終落在墨玖安身上。


    她腰上的宮絛係的不緊,透著一股悠閑散漫的意味,可即便衣裳寬鬆,依舊能看出她柳腰款款,身材纖瘦協調。


    明明穿著素雅,沒有華麗的妝飾,甚至沒束發,烏黑長發自然地灑在她肩頭,而她風姿綽約,背脊筆直挺拔,孤身立於大鄿京城之上,俯瞰這腳下江山。


    容北書在一個女子身上見到了王者之氣,是骨子裏散發的一種淡定和雍容,雙眸堅毅而深邃,目光如刀鋒一般,隱隱透著野心和不可動搖的決心,讓人忍不住生出一絲臣服之心來。


    墨玖安輕輕地走過凹凸不平的地圖,最終在北涼邊境區停下。


    容北書向前走了幾步,停在地圖邊緣,隔著北涼與她相望。


    對上他直勾勾的視線,墨玖安廣袖下的手指暗暗蜷縮,忽略胸口怦怦跳動的心髒,率先開口:“容少卿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無事便不能來了?”


    容北書眉心微動,微啟的薄唇染了一絲不易覺察的溫柔。


    他的目光掃過腳前的地圖,悠悠道:“府中藏了這樣的東西,若被有心之人發現,後果不堪設想”


    容北書雖嘴上這麽說,但他心裏清楚,公主能毫不設防地讓他進來,說明公主現在對他十分信任。


    “容少卿這是在威脅本宮嗎?”


    “微臣是公主的人”


    容北書深深地望著她,那雙閃著星光的眸裏滿滿都是她的身影。


    墨玖安睫羽顫了顫,略顯刻意地轉走目光,俯視麵前的北涼,並沒有迴應容北書。


    容北書略感疑惑,順著她的視線俯瞰北涼,不急不慢道:“有戰事才能立軍功爭軍權,有了軍權才有話語權”


    墨玖安認同地點了點頭,手裏的木棍輕輕敲打北涼地界。


    “北涼王野心極大,對中原虎視眈眈,北涼高層中支持出戰的人居多”,說著,墨玖安眸光一凝,手裏的木棍直抵北涼王宮,“一年之內,必起戰事”


    “借花成佛,公主也可借此機會樹立威望,收攬兵權”


    墨玖安麵上漾起一絲淺笑,緩緩轉身,漫步走向南驪邊境。


    “我是運氣好,無需設局北涼也會發動戰爭,不過,我大鄿朝中不願起戰的人也不少”


    容北書沿著地圖邊緣走,她走到哪兒,他便跟到哪兒。


    “那些人交給微臣解決即可”


    墨玖安輕輕點了點頭,自顧自地瀏覽腳下的山川河流。


    容北書感覺今日的墨玖安似乎有些不一樣,自方才進門起,容北書就隱隱覺得墨玖安對他的態度略顯疏遠。


    同樣的神色和笑容,語氣也聽不出明顯的變化,可容北書從那雙眼裏捕捉不到以往的興味與戲謔。


    仿佛蒙上了層層迷霧,將他完全隔離在外,怎麽也望不進她心底深處。


    容北書眉心微蹙,躊躇片晌後無厘頭地問:“公主昨晚睡的好嗎?”


    墨玖安腳步一頓,抓著木棍的手緊了緊,可依舊沒有轉眸看他,像是刻意迴避著什麽。


    沉默了一會兒,墨玖安鼻腔裏忽地發出一聲輕笑,落在容北書耳朵裏莫名有股自嘲的意味。


    “我睡得很好”


    她確實睡的很好。


    因為,她夢見他了。


    夢裏的她有多欣喜,醒來後她便越掙紮。


    墨玖安輕輕閉上了眼,深唿了口氣。


    容北書發現了她的異常,不知為何,他內心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不安,如同迷失在未知的迷宮中。


    他廣袖下的手緊緊攥著,輕喚出聲:“公主...”


    “容少卿今日來的正好”


    墨玖安卻開口打斷了他。


    她緩緩轉身,不再躲避他的目光,麵上也掛起了淡淡的笑容:“本宮恰好有件事需要容少卿幫忙”


    容北書依舊無法從她眸裏見到以往的色澤,此刻她就在三步之外,可容北書卻覺得他們隔著千丈遠。


    容北書眸色漸黯,緩緩垂下眼睫,不再無禮地直視她,做出了臣子該有的姿態。


    “公主盡管吩咐”


    墨玖安眉心緊了一分,心裏卻如細弦劃過,燒了一寸。


    可頃刻間,墨玖安麵上浮現的那一絲動容被她無情地壓了下去,淡淡開口:“秋闈上榜的舉人,吏部會銓選出成績優等者提前安排官職,等到春闈和殿試結束,貢士和進士也都由吏部安排,可如今吏部尚書秦啟是謝衍的人,即便王韋倒台,吏部六品以上官員二十人,其中起碼十人都是謝衍和太子的人”


    墨玖安邊說邊慢步在大鄿邊境,始終低垂著目光,語氣毫無情緒波動:“寒門學子中舉之後,有不少人被迫戰隊,謝氏和幾大士族會不斷拉攏,順應他們便有好的官職,不想同流合汙便會被他們算計排擠,久而久之,這科舉便沒了意義”


    容北書明白她的意思。


    “朝中嚴於律己,清正廉明者寥寥無幾,多的是貪汙受賄,徇私舞弊,結黨營私之輩,公主需要臣解決誰,盡管吩咐”


    “吏部尚書,秦啟”


    “公主有代替的人選了?”


    “吏部侍郎任毖省(xing)是本宮的人”


    此刻,他們二人之間仿佛隻剩下君臣之儀,她吩咐,他領命。


    墨玖安依舊沒有看他,容北書卻緩緩抬眸,直直望向她側顏,沉默了好一會兒。


    “公主又在放風箏嗎?”


    墨玖安半垂著眼睫盯著腳前的南驪,沉默不語。


    她能感受到身側那道探究的視線,她又何嚐不知道容北書平靜的提問中暗含的那一絲慌措。


    容北書有些不明所以。


    作為一個刑獄官,他當然能看得出墨玖安的異常,也當然能感受到她在刻意迴避,他甚至能猜到她今日所有的反應都在暗示著拒絕,都在提醒著他,他逾矩了。


    可即便心有答案,容北書還是忍不住問個清楚。


    也許真的是她無聊了想要逗逗他,故意嚇唬他,就像剛認識時的那樣。


    可惜,墨玖安的反應又是那般明顯,明顯到容北書再也無法自欺欺人。


    她不再迴避視線,而是轉身與他相望。


    墨玖安麵上掛著淡淡的笑容,眉眼溫和,可恰恰因為這樣,在容北書眼中她的態度更顯疏離。


    過去,他們的關係遠比此刻親密得多,若說那時是媚藥的作用,那昨天呢?


    明明昨天,他在她眼裏見到了歡喜,見到了羞赧,還有眼波流轉中暗含的情愫。


    僅僅過了一天,為何一切都變了?


    “秦啟下台後謝氏定會反擊,自此,朝堂的局勢會變得複雜難控”,墨玖安咽了咽唾沫,壓下心口翻湧而上的沉悶,停頓幾息後才道:“容少卿...自己多注意”


    墨玖安看到了他眼裏的不解與不甘,但是她並沒有因此迴避視線,漸漸地,她望見他眸裏的光一點一點地消散,最終,他心領神會,默然接受。


    容北書緊凝的眉心逐漸舒緩,垂下長睫結束了這場令他揪心的對視,為了配合她,他也重新戴上了慣於示人的麵具,恭敬收斂,喜怒不形於色的平淡。


    墨玖安廣袖下的手早已捏成一雙拳頭,她盡可能地保持方才的姿態神色,抑製住內心的糾結與動容,麵上不流露分毫。


    她暗自順了順氣,溫聲道:“往後的消息,容少卿托人傳達即可,若無要事,無需每一次都親自來了”


    說著,墨玖安還是忍不住斂下目光。


    不看他,這些話說出來更容易一些。


    墨玖安自顧自地說完,轉身便往錦榻的方向走,最後也沒敢看他一眼。


    “若無事,容少卿先退下吧”


    墨玖安剛走出地圖踩上冰冷的地麵,還沒等她邁上第三步,倏爾肩膀一緊,下一瞬她便雙腳離地,整個人被他打橫抱起。


    即便墨玖安再怎麽處事不驚,但此刻也不由得睜大雙眼,下意識地喊出了聲:“容北書!”


    畢竟上一刻她才狠心疏遠他,以容北書的性子,墨玖安還真不敢保證他會做出什麽荒唐事。


    情況一旦脫離自己的掌控,人就容易慌張起來。


    容北書抱著她就往錦榻走,墨玖安急忙開口:“放我下來!容北書,別逼我動手”


    在她說話間,容北書隻管望著前方,步伐絲毫沒受影響。


    眼看就到榻邊,墨玖安咬了咬牙剛想出手,容北書卻將她穩穩放下。


    墨玖安伸出的拳頭頓在空中,愣愣地坐在榻上,眸裏滿是不解。


    容北書放下她後,轉身便去撿起被她隨意脫下的鞋子,然後走到她麵前蹲了下來。


    在墨玖安明顯驚詫的目光裏,容北書輕輕握住她纖細的腳踝,墨玖安渾身一顫,一時間竟忘了抽出腳,等她迴過神時,容北書早已為她穿好一隻鞋。


    墨玖安睫羽扇了扇,撐在兩邊的手緩緩攥緊。


    隔著薄薄的足衣,被他的指腹觸碰的每一寸肌膚,仿佛一股微弱的電流淌過,又酥又癢,染上他掌心的溫度,貪戀他指間的溫暖。


    容北書的動作緩慢而輕柔,低著頭專心為她穿鞋,墨玖安看不清他麵色,但是能確定他此刻的情緒並不算好。


    甚至可以說得上是低落。


    墨玖安明白他的心意,因為他表現得足夠明顯。


    秋獵那段時間他看向她的眼神,認真地說著那些撩人的話,直至昨天,他溫熱的掌心覆在她手背,而她手心裏是他那顆怦怦跳動的心髒,仿佛隻要她願意,她就能緊緊握在手裏。


    墨玖安知道他動了心,但她不敢迴應。


    也不想迴應。


    以往的調戲,捉弄,打趣,其前提是理智的頭腦,清晰的思緒,還有冷靜的心。


    但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墨玖安靜靜地望著他,在那張不含任何情緒的麵具下,她看到了那顆炙熱的心漸漸落寞。


    殿內安靜的仿佛時間凝固,隻餘彼此的氣息與心跳。


    墨玖安坐在榻上,而容北書欣長的身軀蹲在她麵前,骨節分明的手輕輕地握住她腳踝,不舍得放開。


    沉默了許久,容北書似乎終於調整好了心緒,他深唿了口氣,緩緩抬頭。


    他的目光落在她眸裏,漆黑微冷的眉眼,陽光透過窗戶灑進屋內,星星點點地落在他眼角,漂亮的讓她挪不開眼。


    容北書安安靜靜地望著她,那雙眼睛深邃,淡漠,而又隱晦不明。


    他又沉默了片晌,隨即放開她的腳,緩緩起身,半垂著眼睫啞聲道:“收集秦啟的罪證需要一段時間,往後每隔三日,微臣就會派人送來朝中動向”


    容北書頓了頓,喉結滾了滾,仿似糾結著什麽,再開口時聲音低了下來:“公主應該知道自己的身體是什麽情況”


    墨玖安也斂下目光,淡淡開口:“我沒事”


    容北書那張淡漠的麵具終於撕開了一道裂痕。


    他劍眉漸凝,緩緩抬眸望向她,幽深的眸裏無奈中夾雜著幾分憂心。


    他為她把過脈,也很清楚墨玖安身體受過重創,即便她吃過許多猛藥補品,可於此同時她也中過不止一種毒,她體內至今還殘留著好幾種劇毒相互牽製。


    她手腳冰涼,看似生龍活虎,可實際上身體很差,前日若不是中了蝶癮體溫急升,寒池這種地方她是進都不該進的。


    寒從腳入,大冬天的隻穿單薄的足衣就走來走去,當時容北書為了不讓她踩上冰冷的地麵,隻好把她抱到錦榻。


    此刻,墨玖安收斂目光端坐於榻,又一次刻意迴避視線。


    容北書的心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陣陣悶痛。


    他生生咽下胸口翻湧而上的苦澀,默默垂下長睫,拱手作揖後便轉身走向門口。


    直到他轉身離去,墨玖安才緩緩抬眸,望著那漸行漸遠的背影,眼底漸漸變得有些波瀾起伏。


    偌大的殿內又隻剩下她一人,她不自覺地動了動腳,被他觸碰的那一片肌膚殘留著他的溫度。


    墨玖安深深地歎了口氣,略顯疲憊地閉上了眼。


    用絕對的清醒和理智壓製心裏萌生的愛意和悲傷。


    這便是此刻她認為最正確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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