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這一刻,他知道自己動了。


    他抬起冰涼麻木的雙手,死死地迴抱住了身前這個有些瘦弱的青年,在感受到對方體溫的那一刻,他身上所有的冰雪剎那融化,奇怪地全部從眼睛中傾瀉而出。


    或許長輩們在小輩麵前都有種奇怪的自尊心,不想讓他們看到自己脆弱狼狽的模樣,楊冬也是。


    他偏了一下頭仰起來看著天花板,答非所問:「如果不是我自己發現了,非要拉著你來醫院,你是不是要一直瞞著?」


    穆斐的那些話,在他這裏隻能算作歪理。


    「……瞞不住的。」


    穆斐把額頭磕在楊冬的肩膀上,聲音是極力隱藏後的平穩,他又重複了一遍:「瞞不住的。我隻是,隻是……想晚一點讓你們知道而已。手機成功發布,蒙石研究也有所進展,咱們還撈迴來這麽多資料,這個時候,高興的日子,我不想出來掃興。」


    聽到穆斐的最後一句,楊冬才猛然發現,這麽多年無論怎麽改變怎麽成長,他第一次見到穆斐時,對方身上的那種自卑感從來沒有真正地從他的心底抹去。


    穆斐現在的重要性,說是和夏國的領導者一樣重要都不為過,隻要是他的事,從來沒有「掃興」一說,會這樣認為的恐怕隻有青年自己。當別人都誠惶誠恐地拿出一百分一萬分的態度來對待穆斐時,他自己,也在擔心自己是不是給別人帶來了麻煩。


    麻煩。


    楊冬突然道:「我們這些人的關心對你來說,是不是也是麻煩?」


    穆斐用力搖頭,從這個擁抱裏退出後急切地極力否認:「怎麽會。楊叔,你們不是麻煩。」


    楊冬仿佛喪失了聽覺,他聽不見穆斐的話,隻能想起三天前穆斐在車上的痛哭。


    他想把手搭在穆斐的肩膀上,抬到一半不知怎麽又放了下去,看著他自顧自地說道:「如果當時我沒有說那些話,沒有告訴你,其實我們早把你的健康栓在了自己的身上,比你自己還要更關心你,小秋,你現在應該也不會那麽糾結了。」


    隻要有自己喜歡的實驗陪著,穆斐可以孤孤單單地過一輩子也不嫌煩。他們這些人,現在看來好像隻是給對方灑脫的人生增添了一些負擔。


    楊冬不知道自己怎麽了,這些傷人的話他平時連想都沒有想過,但是在這裏,他卻沒有顧忌地全都說了出來。好像是在和穆斐比一比,到底誰更狠心。


    「小秋,你不能這麽自私。」


    楊冬聲音裏帶著哽咽,在淚水落下之前抹了一把眼睛,轉過身背對著穆斐,「你怎麽可以這麽自私,說什麽掃興,不想給人添麻煩,我們是別人嗎?十一年了,我們還沒有走到你的心裏去,非要把我們擋在在你的安全距離之外?」


    他的情緒越來越激烈:「你知道自己病了,還知道病的很嚴重,但是你從沒有想過和我們說一說,什麽都想自己扛。你是聰明,在研究所裏沒有人能跟得上你的速度,我理解你習慣把所有問題都自己解決。」


    「可是,可是……」


    楊冬說不下去了,隻能不停地重複:「你該和我們說的,你不能瞞著……」


    在他麵前一直都是以一個穩重可靠的強大國安副部長,親切和藹的叔叔形象的楊冬,現在卻失態地在他麵前流了淚,對他的指責除了一句「自私」外,隻有不斷地自責,連句重話也不願說。


    作為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穆斐隻覺得自己罪大惡極,之前那些故作輕鬆的開導與安慰,全都是自我感覺良好、自作聰明的戳心話,把楊冬戳的遍體鱗傷。


    「對不起,對不起楊叔。」


    穆斐繞到楊冬的身前,用通紅的眼眶對上楊冬同樣濕潤的眼,認真地道歉,渴望尋求一句諒解。


    「楊叔,你們不是麻煩,我從來沒有這麽想過。你們是我的親人,家人,我怎麽可能會覺得你們是麻煩,是我說錯話了,是我不對。」


    「是我錯了,楊叔,你原諒我一次好不好?」


    穆斐露出一個難看的笑來,努力找迴以前對著楊冬時的無賴撒嬌:「你原諒我一迴,我就原諒你把我研究所扛出去的事,公平交換,好不好?」


    楊冬從穆斐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滿是皺紋的眼角眉梢處,不用看的多麽清楚他就知道那裏被水濕了一大片,或許眼裏全是紅血絲,或許鼻子還有點紅,不管怎麽說,都和他一直展示給穆斐的形象相去甚遠,不符合他一貫的,自詡穆斐長輩的嚴肅作風。


    他從穆斐的眼眸中移開了一點點,看到了穆斐的全部表情。


    懇求,後悔,小心翼翼……


    還有更多的,是楊冬不願意從穆斐這個人的臉上看到的。這一刻,他和穆斐的心情奇異地重合。


    楊冬又抬起手,然後放在穆斐的腦袋上重重地揉了一下,強迫自己笑著:「原諒你了。」


    穆斐重新抱住楊冬,小聲說了句「謝謝」。


    楊冬拍拍穆斐的後背,長嘆一口氣,隨手抹了一把臉。


    他隻能原諒。


    那是他照顧了十幾年的孩子,他怎麽忍心看他在他麵前露出哀求的神色?事已至此,就像穆斐說那樣,除了接受別無他法。指責的話說的再多,也沒有用,病痛不會無緣無故地消失。


    先前的那些責問就像是喝醉酒後的胡言亂語,也像是怒火中燒時的口不擇言,酒醒了火下去了,人一清醒才知道當時說的話做的事有多離譜,多麽的不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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