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不願意寫這集,因為這或許是傷感的開始。就像我喜歡許冠傑的《浪子心聲》,一個浪子有心聲嗎?


    沈陽的夏天晚上就是狂野,狂野到吃烤串都不開在室內。小板凳,小地桌,全堆在馬路牙子上。昏暗的路燈下,一群老哥光著大膀子,老妹們更是叼著煙圈,肆無忌憚地吞吐著煙圈。


    我告訴濤子,給我烤點腰子,就要那種一咬就哏嘚勁兒那種,有嚼頭。


    濤子說,要不要再來點烤魷魚和鐵板雞架?


    我說,全來,我受不了,趕緊用冰涼的啤酒,冰鎮一下我這顆受傷的心。


    美奈子還是沒能約上,或許日本女人就是善變。更趕緊兒地說,日本女人隨便,是我太較真,太滿腔熱忱了。我都想些啥啊?熱臉貼了個涼屁股,算了吧,還是找好哥們喝點小酒,才能找到隱藏在內心深處最大的快樂。


    濤子陪我坐著,濤子這些年還在烤著腰子和魷魚。我說,濤子你最沒大腦,我預測你十年後,還幹燒烤,還出這種小攤子。沒想到十五年以後,濤子真的依然還在出這個攤子,還在烤著魷魚和腰子,當然這是後話,他的攤子遍布沈陽城。


    濤子說,開心快樂就好。這種感覺其實在日本那年得病了,就已經有了。人生圖個啥,不就是幹上自己喜歡的事,吃自己喜歡的串兒,喝自己喜歡的啤酒,管他什麽眉眼高低呢。


    這就是濤子的哲學,濤子的烤腰子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沈陽很多犄角旮旯的人,都專程跑到這個橋底下排起隊來,就是為了吃上這個望京小腰,當然還有烤魷魚。


    濤子問我俄羅斯大叔走了嗎?我說沒有走,現在三姥爺正陪著他們逛中街哩,就是玩透。濤子說,我真的羨慕你,能有這麽多的機會,我就不行,看啥啥不行。


    我說,濤子,你說啥呢,男人哪能說不行,頂著壓力也要上,這就是股子拚勁。


    濤子說,其實人從生下來,你的命運就定下來了,拚有什麽用。


    我說,有首閩南歌不是唱得好聽嗎,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拚,愛拚才能贏。


    濤子說,那是給高智商的人準備的,像我這種智商,我看就算了。從小上學的時候,我就最怕算算術題,尤其是那種應用題。水池裏進水管進水多長時間講,水池子灌滿;然後出水管,多長時間將池子裏的水放空,如果兩個管子全開,多長時間能將一池子水給灌滿。我當時就合計,你這不是浪費水嗎,幹個毛,非得要兩個管子全開啊。


    我說,那是應用題,你不會並不代表別人就不會。


    濤子說,你說就對了,當年就你全會。我就納悶了,為什麽同樣是聽課,咋就我整堂課聽下來也聽不明白。


    我說,實話告訴你吧,當年的課程我在上這個學期之前,我就已經學過一遍了,看我腦袋好使,都是騙你們這些學習不好的人的遊戲而已。


    濤子睜大了眼睛,仿佛要把我吃了似的。他不相信我會騙他,我說,大多數人都是蠢材,天才的概率幾乎為零。別相信天才,可就是很多人從小時候就不這麽認為。


    濤子說,對啊,至少我在小時候就認為我就是天才,隻要我學習了,就一定可以學習好。


    我說,學習了也不一定就會學習好,況且學習好的同學,也沒有學習不好的同學混得好。身邊不是有很多這樣的例子。每個人的發光點不一定非得在學習上,每種職業都值得人們尊重。人沒有貴賤之分,隻有你想還是不想。大多數人是沒有找到那個開關,一旦找到那個開關,他做什麽都簡直易如反掌。


    濤子說,我就幻想著,如果有一天,我能像你那樣,熱情豪邁,下筆如有神仙在。


    我說,努力吧,這個日子應該不遠了。其實,你烤腰子不也不錯嗎?濤子是我患難的好兄弟,不論我說什麽,濤子都是信任滿滿,從來都沒有反水的時候。


    那天晚上我和濤子喝得大醉,自始自終都沒有看見美奈子,我懷疑這是一場夢,也無所謂了,就這樣吧,人生不是有很多的遺憾嘛,我有點認真了。


    大叔說,別介了,我要迴伊爾庫茨克,這些天淨添麻煩了,迴去我給你們研究礦和冷杉去,從山東進點機器設備,伐木。


    三姥爺說,過段時間帶點工人去吧,幫你一塊伐。大叔開心得就想喝點,隻可惜歸去如期。那個晴朗的午後,我們送他們一行上了火車。


    大叔在車窗裏,和我們揮著手,白發和微微晃動的白胡子。


    大叔說,我還會再來的。


    不知道為什麽,我竟然這麽傷感。相處的這些天,這個俄羅斯老頭竟然給我心中,烙下了深深的烙印。我想起他下車時候的瞬間,想起我們一起在棋盤山下喝得滿滿醉,甚至我也感受到他和肇老六赫圖阿拉之行開心的樣子。好個俄羅斯老頭,滿頭的白發,胡子也跟著白了,確實這麽有趣,非得讓我領他去看老鐵西,逼著我講和美奈子的故事。當火車慢慢駛離站台的時候,這次短暫的相聚竟然是永別,如果時間可以倒流,我一定不會送這個可愛的老頭上火車,更不希望他離開沈陽。


    或許人生會有很多種傷感的迴憶,你隻能在抽根煙的時候,看著嫋嫋升起的煙霧,若有所思。我變老了,竟然有了迴憶,竟然陷入了迴憶。那一年,我還年輕,我還可以肆無忌憚地喝啤酒,踩著箱套,向任何一個想挑戰我的人叫好。不服,就來。


    而如今,我也隻能望洋興歎了。我的一個大哥說,怕個毛,如果人生沒有了酒,我就撒潑尿沁死。


    我跟那位大哥說,你是最有錢的大哥,那年你四十八歲生日喝酒的時候,曾經有我在。


    大哥說,我現在都六十多了,我們都老了,隻有一樣,喝酒還可以。說完,他衝我打了個響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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