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朋友們的接待安排都由肇老六統一管著,溫州莊兩口子全程陪同,三姥爺自然挺放心。


    過了幾天,小姨和小姨夫大熊到三姥爺家,對於小姨來說,得迴娘家看看爹,對於小姨夫大熊來說,意義就非同以往。其實,這次大熊是帶著滿腔的義憤填膺迴來的,當然不是對著小姨,給他個膽子也不敢。


    見麵還沒等三姥爺說句話,大熊那個竹筒子脾氣就來了。


    爸,我打算辭職不幹啦,我不想受這份窩囊氣。大熊說道,也不分個青紅皂白,這麽遠迴沈陽,連跟嶽父大人的禮節都給省了。好在三姥爺也不是那種因循守舊的老人,更知道大熊的脾氣。倒是小姨臉上有點掛不住了,懟了大熊一杵子。趕緊把給我爸帶迴來的,東南亞燕窩補品拿出來啊,你不孝敬我爸,還等著孝敬誰?


    大熊支吾了一聲,把大旅行包翻開,裏麵有兩大堆東西,已經分好了。一份是給三姥爺的,另外一份當然是小姨特意準備給麗莎的。麗莎自然很高興,也顧不上什麽長幼禮節,一把把她的那包拿去,迅速當著小姨的麵打開,全是從香港那邊帶來的化妝品,還有精致的小包包。小姨算是拿準了麗莎啦,這把麗莎高興的,一個勁地拉著小姨的手不放。


    給三姥爺的禮品大熊掏出來,是小姨親手遞給三姥爺。


    姑娘就是爸爸的心頭肉,貼心小棉襖,早就給三姥爺準備好了東西,這不是要給大熊個麵子嘛,要不大熊怎麽可能想起來給嶽父大人買東西。其實,姑爺女婿本身就和嶽父母沒有任何血緣關係,有的人說,一個姑爺半個兒,我說,那純是扯淡。像樣一點的姑爺,聽老婆指揮,也不多想;稍微差點的女婿啊,一到嶽父家,還真把自己當成了客人。你說說,那個人不是雙層父母,誰天生也不是石頭殼裏蹦出來的。尤其是當下,上一輩人家家都是獨生子女,一對夫妻要承擔兩對老人的養老贍養,怎麽辦呢?


    大熊可裝不出來,他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的主。體育學院的體育棒子,頭腦簡單,四肢發達,這話不是我說的,是小姨說的。大熊媽媽對誰都很苛刻,仿佛都是他的下屬,即使是退休了,還把家裏當成單位來經營,看到自己的親兒子還要吆五喝六。大熊對他的那個原生家庭,早就膩味了。他是不由自主地投奔新生,當然小姨說,你媽還是我婆婆,到老了,我給她送終。就這個婆媳關係,好在小姨一家躲在遙遠的廣州,這要是放在沈陽,小姨的火爆脾氣能容得下那個婆婆。我估計,他們家早就飛上個九霄域外。


    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最好的安排,隻要小姨開心就好。我特別能體會小姨自己一家人,遠在廣州這種人生地不熟的情況下,混生活的感覺,如同當年我大學畢業之後,連個像樣一點的房子都住不上。一直窩在豔粉街的小平房裏,傻小子睡著大涼炕。


    就小姨那種性格,無論在哪,受了多大的委屈,都是硬生生地往自己肚子裏咽,從來都不會向誰訴說委屈。我知道,小姨在廣州也一定受了不少的委屈,就像她那蹩腳的粵語一樣,講著講著,就蹦出來東北話。甚至有時候,我問小姨,你的東北話是不是會忘了?小姨說,就是大熊忘了,我都不能忘。抗日戰爭裏,大熊第一個會當漢奸,我一定是那個一直到死都不屈服的抗日英雄。我說,小姨,你肯定是個英雄,至少打敗大熊的也就隻有你。


    大熊跟三姥爺說,我們那種事業單位,半死不拉話,成天掙著死工資。現在,南方可紅火了,誰不是下海掙錢啊。領導,天天盯著我的體育教得怎麽樣,學生們是不是愛上這門課,我成天都煩死了。


    小姨說,大熊啊,咱們家還缺錢嗎,我問問你。就你這樣的,下海你能幹個啥?你是能擺攤啊,還是有啥技術啊?再說,就你那種直不隆通的脾氣,能做什麽生意?


    這一通說,把大熊的心給擠兌的哇涼哇涼的。


    三姥爺說,我想你這個年齡啊,早就在車間裏混成了霸王龍。不服就幹,幹死拉倒。可現在,年代不一樣啦,幹什麽都不是靠一時的莽撞啊。


    大熊說,你說得對,爸。我這性格全是你姑娘給教唆的,要不,我也不是這樣的性格啊。我以前是粘著火就著的主,現在是倒上汽油,都著不起來。


    小姨生氣了,大熊,我給你說,別一到沈陽就告狀,就你這樣的,你有大腦嗎,還粘火就著,我看燒不死你。


    三姥爺說,姑娘啊,你也別這麽說大熊,畢竟還是體院畢業的,論文化論身份在咱們家,都是可以稱得上的。他又瞅了瞅大熊,三姥爺的目光有點犀利,他從茶幾底下摸出一瓶白酒來,笑著對大熊說,大熊啊,咱爺倆好久也沒喝點酒啦,陪我喝點。


    大熊見嶽父大人也沒有正麵說說自己的事,難免心裏有點著急,一看到三姥爺把藏著的好酒拿出來,心情一下子豁然開朗。


    這邊說要喝酒,那邊麗莎早就把花生米、酸黃瓜、香腸還有拍黃瓜都給準備好了。小姨說,麗莎姨啊,你這手也準備得太快了,還沒等我允不許允許我爸喝呢,就他那樣,還能不能喝啊。


    麗莎把小姨叫到一邊,跟小姨說,你是不懂,你爸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上啊。小姨心領神會,那也說,那可不能喝多了爸爸,我看著你們。


    三姥爺把家裏的小桌給支起來,是那種野戰的小桌子,已經塗滿了野戰的黃綠色,與之配套的四把野戰的小椅子。他把小酒盅拿出來,那瓶酒他珍藏了好多年,要不是姑爺,他也肯定舍不得喝上一口。三姥爺最喜歡這個小桌子,他走到哪就帶到哪,坐到桌子旁,仿佛他在指揮千軍萬馬。隻不過,今天他指揮的是他的姑爺。


    大熊一看到嶽父這麽有興致,甭管是新姑爺還是老姑爺,到了嶽父家,本來他也沒拿自己當外人。這麽一想,心情倒是放輕鬆了。


    三姥爺把小酒壺溫好酒,端起來親自給姑爺倒了一盅。大熊啊,我年輕那時,也和你一樣有著這股子衝勁。隻不過,我也沒什麽文化,進的是工廠。幹起活來,全憑一身的力氣。有活就痛快幹,沒活抽兩口煙。我的第一個活就是扛麻袋,你說我愛不愛幹。


    大熊端起小酒盅說,爸,您老我可比不了,喝點小酒敬你老人家,我幹了,您老少喝。


    三姥爺說,那哪行啊,第一杯,我得喝了,要不然我姑娘可是看著我呢。他說完,也隨著年輕人一飲而盡。接著說道,這些年,你和丫頭在廣州,風裏來雨裏去,連個親戚都沒有。多虧你照顧,大熊不容易。


    小姨看著縱橫江湖的老爸,滿臉的皺紋,還那雙慈善的大手,這話剛剛說出口,竟然有點忍不住心裏一噎。隻聽三姥爺說,大熊啊,你想怎麽幹就怎麽幹,要人有人,要錢有錢。有一句話,聽清楚,活就活出個人樣來,來幹杯。


    小姨說,爸你可得慢點喝,大熊啊,我看先讓他請個年休假,正好也趕上我也在放暑假。能幹點啥就幹點啥,不讓他試一試,他還不甘心。


    大熊喝點酒,臉就通紅,他說,我最大的理想就是開個東北菜館,整幾個東北菜,讓散落到廣州的東北哥們們,能找到迴家的路。


    三姥爺說,對啊,你算是有點靈魂。就你這點子,我就沒看錯你。


    是啊,漂泊在外麵,如同我當年在赤塔最喜歡的就是能有個酸菜燉血腸,或者來個酸菜餡的餃子,或者來盤拍黃瓜,再來兩口燒酒。那個味道,簡直沒法比。或許啊,這就是某種意義的鄉愁。


    大熊酒喝得稍微有點上頭,聽著嶽父大人給傳授著武功秘籍,一時間也接受個囫圇吞棗。


    其實在廣州這些年,去菜市場想買個大蔥,不能說沒有,可是如果能有像開原的那種大蔥,蔥白特別長的那種,滿市場都找不到。倒是,香蔥遍地都是。還有這些年,一出差,就能看到滿山遍野的紅色的土地,像是到了火星。一點也不像,東北還能找到黑土地,黑土隻能找到花市場,去買非常貴的從東北運過來的黑土。死貴死貴的,小姨也隻能從老家帶迴來一捧,小心地養在花盆裏,種著螞蟻菜,等待著螞蟻菜開著朵朵粉色、紅色、黃色的花。


    廣東梅山那邊有很多客家人,我對客家人不太理解,到底是做客還是自家。倒是大熊和小姨這些年在廣州,始終就感覺是一群客家人。


    小姨夫有個愛好一直都沒有扔掉,就是從大學以來學的籃球。小姨夫在大學軍訓的時候,臨到軍訓畢業。從軍營裏走出來的教官,站在小姨夫這些體育棒子對麵,身材竟然比小姨夫矮了半頭。教官也是陸軍學院畢業的軍人,氣勢上一點也不比上戰場的士兵差。隻聽教官喊,全體都有了,立正,向右看齊。這群體育棒子一個月被矮個子教官訓練得像個小大。


    最開始軍訓的時候,第一個給教官出難題的就是小姨夫。當然,在矮個子教官的強勢介入下,小姨夫服服帖帖啦。反正我聽小姨說,那次他被教官連續幾個打背,躺在地上好長時間都起不來。第二天還得接著訓練,汗水都把綠軍裝給遝透了,一層白色的汗漬。


    但那天,教官要結束軍訓了,他像往常一樣發著號令。會打籃球那個高個子,你出來,軍訓要結束了,咱們教官和你這小子來一場友誼賽,贏了有獎勵。


    小姨夫早就想教訓這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家夥們,他把他的好兄弟們都叫上了場,那是一場五人製的籃球比賽,人少純是打技術,犯規五次就罰掉。


    小姨夫要把在軍訓之中受的委屈全部發泄出來,可想而知,那場球打得得有多悲壯。不過,經過我仔細地分析,我懷疑是教官主動讓著小姨夫們,因為那場球,教官隊輸了,輸得很慘。小姨夫本想用騎著教官逛街的方式來懲罰教官隊,現場被小姨直接就給叫停了。她們這幫女生,可是對教官情有獨鍾。教官說,今天輸的這場算我們,每個人送你們一個用子彈做的坦克,希望你們將來能有機會駕駛真的坦克,保衛祖國。這可是小姨夫他們一點也沒有想到的,另外,教官說,軍訓期間,是嚴格了點,尤其是那個打籃球的高個子,摔得有點疼,算是小抱歉了。


    一句話把小姨夫給整的眼淚汪汪的 ,他的隊友們說,我靠,是不是有讓著我們的意思。小姨夫說,少扯那套,一點文化都沒有,人家叫寬容懂不懂。你要是有教官,那兩下子,你就是教官了。


    接著聽教官說,送你們一句話,看天上的風箏飛得高不高,記住,如果沒有手中的那條風箏線,再大的風箏也飛不起來。


    從此教官與小姨夫永遠不見,小姨夫是害怕教官再問他點什麽大道理,但是那場籃球比賽,卻是像個影子一樣永遠跟在他的身後,包括教官說的話。


    小姨夫到廣州,鬱悶的時候就是和本地人打打籃球,起初白話根本聽不懂,慢慢地也懂了點廣東話。他管廣東人叫老廣,廣東人管他叫東北佬。當然,這些話都是他的那些籃球夥伴們之間的褒義詞,小姨夫也樂在其中。


    東北人的生活習慣就是不論到哪裏,都要高談闊論,仿佛世界是講出來的,很怕別人聽不到。起初,到了廣州,小姨夫說話憨聲憨氣,嗓門又大,別人總是嗤之以鼻。人家沒說,也一定從心裏暗暗地叨咕,這個東北人,老土什麽都不懂。老坦進城,腰係麻繩,喝瓶汽水,不知道退瓶。


    在一次菜市場的打架鬥毆,徹底讓周圍的鄰居們刮目相看。那是一群團夥作案的小偷,專門偷菜市場買菜的大爺大媽,誰知道竟然把大媽的 救命錢給偷走了。小偷們還沒走遠,當時大熊就在身邊,南方人有個特點,不關自己的事從來都不管,就是這樣。小姨夫看不過去了,外加上他也是體育棒子出身,那幫小偷們那是他的對手啊,無論是逃跑還是麵對麵地幹仗,小姨夫把這群小偷們打的遍體鱗傷,服得五體投地,乖乖地將偷來的錢悉數奉還。這一仗奠定了東北人在小姨夫小區的地位,從此,家裏門口不時都會有送過來的桔子樹,或者是一盆花,什麽的,都是熱心的鄰居們的厚愛。


    這就是一個異鄉人在外地混生活的例子,小姨夫也不例外。當然,這些事僅僅是他在廣州生活的一個縮影,他在單位裏是出了名的傻大黑粗,髒活累活,隻要他答應的事,一定會幫助人家到底。小姨夫在廣州落下來,熱心的東北佬的好名聲。


    東北人的熱情勁在哪裏都差不了,就是大腦好像總不是往生意方麵想。總是琢磨,在這裏開個飯館,在那裏開個洗浴中心,雖然歸根結底還是掙錢,可總給人家不精明的話柄。


    如今的小姨夫似乎也落入了這個俗套,三姥爺就沒有喝那麽多。他給小姨夫講了故事,有位阿拉伯的長者告訴一位商人,說,我給三個忠告,第一個是不談近路,第二是躲開新釀的葡萄酒,第三個是發怒時要控製。商人不以為然,笑著對長者說,您的這些忠告能值多少錢,我還得做生意。長者說,等到你遇到這些事情的時候,你就會明白,我說得多有道理。


    商人出去做生意,他拉著的一群駱駝隊,馱著做生意的貨物。趕駱駝的把頭說,老板,聽說去這個城市有條近路可以走,還可以節省幾天的時間。商人忽然想起長者的忠告,心想試試吧。於是,告訴把頭說,還是走原來的官道,遠是遠點,試試。


    結果,沒過幾天,道上就傳來消息。那群駱駝隊在那條小道上被打劫了,損失還挺慘的。商人暗自慶幸沒有落入賊人之手,正巧,到了一個小鎮上。這個小鎮的朋友熱情地接待了他,拿出剛剛裝在酒桶裏的葡萄酒,說,哥們喝點,晚上還可以解解乏。商人正要端起酒杯,忽然想起老者的話,於是說,我不會喝酒,算了吧。那個朋友正是抄近路搶劫駱駝隊的賊人,商人又躲過了一劫。


    商人掙錢歡天喜地地迴到家,忽然看到家門口的樹上隱隱約約有個人影。他立刻想到了自己的老婆,該不會趁著自己不在家的這功夫,幹點力所能及的事。別問了,那樹上肯定是隔壁老王在上麵蹲著呢。說時遲那時快,他舉起了手裏的獵槍,那把獵槍是他剛剛從鎮上買來的,專門用於防身。


    哪裏知道,老者的話又迴響到耳邊,發怒的時候要控製。商人早就怒不可遏,強忍著,走到樹底下。悶聲悶氣是吼道,是誰躲在樹上?一個小孩從樹上跳了下來,高聲地喊,爸爸,爸爸,看我給你烤的饢。商人悲喜交加。


    大熊小姨夫聽得直出神,三姥爺說,喝點小酒,咆哮一下,記住這三個忠告,三思而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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