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廠長說,“老七啊,我把你看成親兄弟,我給你行個禮。”說完,胖廠長在沙發上站起來,給張老七深深地鞠了一躬。“老七啊,你在保衛科長的受點委屈,甚至會有人在晚上打你揍你,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救救廠子,把那個背後的靠山追出來,不拿他,我誓不為人。”


    張老七說,“說句文鄒鄒的話,士為知己者死,我也談不上士,如果我把這事辦成了,我隻有一個請求。”


    胖廠長說,“你就直說,什麽都行,要我的命也行。”


    張老七說,“三哥為人正直仗義,這個保衛科長讓三哥當。”


    胖廠長說,“老三,我早就看出來啦,天生就是個當保衛科長的料,隻是大腦差點。喝茶是跟你學的吧。”


    張老七說,“不重要,廠子需要這樣的人,剛直不阿。”


    這些話,三姥爺是含著眼淚告訴我的,他說,“我看重的人,從來都沒有錯過。張老七在最危難的時候,依然還想著當初我跟他說的事,你說我能忘了他嗎?”


    我說,“不能,我也沒想到啊。胖廠長表麵上,酒色財氣,無所不愛,我也困惑了。”


    張老七說的對,人生之中的隱忍,原來他真的在胖廠長的辦公室裏。辦公室外的那條街鬧鬧哄哄,廠子裏的煙囪唿唿地冒著濃煙,關起窗,一切又安靜的出奇。尤其是那副“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的字,在廠長的腦袋頂上,更加顯人可愛。我沒有讀懂這副隱忍“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裏麵的滄桑,但我能看到張老七在寫這個字的時候,哆哩哆嗦的情形。那飽蘸濃黑的墨汁之後,揮灑自如,甭管書法值多少錢,就是在廠子被砸得稀巴爛的時候,依然在廢紙堆裏靜靜地等待著三姥爺的到來。


    三姥爺後來還是沒能當上保衛科長,正在三姥爺仕途如日中天的時候,廠子沒了。張老七也神秘的消失啦,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他。甚至也在三姥爺的嘴裏消失了。


    忽然有一天,書店的電視裏出現了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有趣可笑而意味深長,正在那小小的方寸之間,大聲地鼓動著大家觀看他的成功學,成功經驗。三姥爺跟我說,“那個人就是張老七,隻不過,他早就不叫張老七了,而是一個更有文化的名字,那個名字不光你知道,大街小巷都知道。”


    三姥爺說,“那真是一場春秋大夢啊。”


    我說,“做夢總比沒有夢強,至少還有夢做。”


    三姥爺說,“我就沒有當保衛科長的命,張老七用自己的腦袋跟胖廠長爭了這個機會,誰承想啊,廠子黃了。”


    我此刻可以想象得到,當年三姥爺迴廠子裏,站在原來本是他的保衛科長的廢墟上,那種望洋興歎的感覺。門衛室的窗戶上的玻璃都被人打碎了,剩下幾個窗戶框子孤零零地撐著那個狹小的小房間。房間上麵是科長的辦公室,站在那裏,可以望見整個廠子。每當下班的時候,騎著自行車的人群擁擠到門口,齊刷刷地片腿下車,等待著門衛的蔑視。那是從建廠以來的規矩,如果發現誰的小包包鼓鼓地,衛門會義無反顧地用手一指,“到那邊去,等著檢查。”尤其是看到年輕的女中專畢業生,剛進廠子還怯生生地樣子。


    當年的三姥爺湮沒在曆史的塵埃之中,和他一塊被湮沒的還有他當科長的夢想。換句話說,當了科長也一樣滾蛋迴家,也一樣隨著這滾滾的洪流去混生活。


    那些年廠花們也不知道都去哪裏啦,樸樹不是有首歌嗎,叫《那些花》,也不知道她們後來都開在哪裏啊。五塊一把的舞廳倒是滿沈陽到處都是,旋轉的霓虹燈一開,小曲一放,一進舞池票子就進來。另外說一句,女的不要票錢。


    三姥爺差一點去給開場子,那年頭特別流行開場子,不過他挺煩這種沒有技術含量的事業,混的就是個壞名聲。三姥爺不想被人家指著後脊梁,也就沒有開口。


    倒是老鐵西一個街溜子外號叫三黃雞,因為頭發總是染成好幾種顏色,像個雞冠子,人們都管他叫雞哥。他把場子開到了原來工廠的俱樂部,那些年俱樂部還沒有被扒,外麵的大窗戶全用紅磚給砌上了,裏麵烏黑一片。一進屋,感覺就上來了,整個局麵還可控。


    三黃雞看到漂亮小妹,就往前麵湊,叼根煙跟人說,“認識我不,我叫雞哥,雞巴的雞。”把人家小孩嚇得嗷嗷直叫。三姥爺最看不慣這種地痞樣,最終他倆以一場在寧關附近黑樹林前的一場較量,各奔東西。


    那場較量,老鐵西人都知道,起因是老廠子裏小文。


    小文剛剛中專畢業,是鐵西一所職業中專,當年奔中專去就是為了趕緊工作掙錢。沒成想,剛剛工作有點頭緒,師傅還沒叫熱乎呢,就下崗了。小文長得漂亮,高中留了好幾年級,什麽也考不上。他爸說,“這丫頭趕緊找個人嫁了算了,這一年年的幹費錢。養個丫頭就是賠錢的貨。”


    小文說,“老爸,將來你和俺媽不還得我養活啊,啥玩意叫賠錢啊。”他爸沒說啥,蹲在胡同子門口一口一口抽著煙。


    廠子黃了沒幾天,小文就找到三姥爺,“師傅,你看我能幹點啥?”


    三姥爺說,“我都喝西北風呢,能幹點啥就幹點啥吧,傻孩子。”


    小文憑借這滿頭的大波浪,徹底混社會了。說也巧,這小文也不知道哪哪整出來一大堆小姑娘,一個賽一個,長得水靈水靈的,看得一掐直流水。這幫人挨個舞廳混,那年頭霹靂舞跳的好。尤其是太空步,每走一步就像踩著個棉花,伸出一個胳膊,把胳膊肘往下麵一彎,就像小臂折了一樣。然後,又不斷地擦玻璃,那種感覺就好像實在沒什麽事可以做,整天去做保潔一樣。


    這群姑娘裏,跳的最好的就是小文。上班的時候身材就火辣,該胖的地方胖,該瘦的地方瘦,在廠子車間裏總有一大堆小夥子成天跟著。小文就有一個想法,要嫁就嫁個有權有勢的,小工人都瞎扯,別跟我扯那個哩哏愣。


    有一天,這群小姑娘轉戰到俱樂部,小文一下子被三黃雞給看上了,拚死拚活都要跟小文處朋友。小文那看上三黃雞啊,那也是見過世麵的,也沒給好臉色,沒好氣地說,“撒潑尿照照自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啊。”


    三黃雞從來沒受過這樣的氣,大聲說,“兄弟們,這小妹我要定了。”


    小文也沒客氣,“少扯,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不是一條船,小雞撒尿,各走各道。”說完趕緊招唿這幫子小姐妹趕緊撤台子。


    三黃雞哪被叫過板啊,“兄弟們,這群小妹好吃好喝招待著。以後就在咱場子裏混了,咱包場。”


    也不知道從哪個地道裏鑽出來,一大堆愣頭青,把這幾個小姑娘圍在當中。小文子也沒害怕,一看就是沒少在場子裏混。她說,“有買有賣的,怎麽的還要強買強賣啊。”說完,從腰間抽出來一條用皮繩編織的鞭子,撲楞的一聲摔得啪啪直響。這才知道,原來小文在廠子裏是拜過師的,學的不是什麽技術,而是各種跆拳道。圍著的幾個兄弟一看,這跳舞的小妹們,怎麽出門還帶著家夥什啊。一個個掄起板凳子來。三黃雞說,“竟玩花活兒,就說你跟不跟我混,不跟我混,別想出這個門。”底下的四愣子們故意弄出聲音來,還有尖叫的口哨聲,想殺出這片地,看來得費點周折。還沒等動手,武子出現啦。


    老廠子裏,誰都知道武子是三姥爺的小徒弟,喝酒幹活到哪都帶著他。我隻聽三姥爺給我講過一次,這小子剛入廠,啥也不想學,成天混,車間趙主任說,“三哥,就你能調教,交給你了。整好了,是塊料,整不好,地痞流氓禍害人。”


    三姥爺收徒弟儀式感滿滿地,隻不過是在砂山的小酒館,一起來的都是他磕頭的兄弟們。那天三姥爺把武子叫過來,“武子,看見沒,這些老兄弟都是你師叔,你是我徒弟,也是他們徒弟。以後在廠子裏,有人罩著你,技術和武術啥都能教你,就看你的悟性啦。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那天晚上,三姥爺喝了他最大的一場大酒,幾乎是在淩晨才迴到家。


    其實三姥爺也沒教武子啥,就是成天帶著他吆五喝六,武子有時候也也住在三姥爺家裏,爺倆無話不說。


    那天,武子也正好在舞廳裏,其實武子也大不了我幾歲,隻不過我一直上學了,武子沒長學習的腦袋。他的特點就是打架鬥毆,他爸說,“這小子,不知道哪根筋接錯了,從生下來就是個江湖人。”武子媽說,“誰下的蛋,誰知道,當年鬥地主的時候,誰逗得最歡。”


    武子一看老廠子裏小妹妹們受欺負,不能不管啊,尤其是當年也一起演過出,組織過青年聯誼會呢,那時候廠子還欣欣向榮。武子喊,“小文,從這邊走,我看他能把我怎麽樣?”


    小文也看見了武子,像遇到了救星。三黃雞不幹了,唿啦一下,招唿人往門口湧,罵罵咧咧。“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吧,我雞哥的事你小子也敢插手。逞能啊,弟兄們,就給我殺殺威風。”這幫愣頭青聚了過來,武子也白給,隨手抄起一個凳腿子,就開幹。小文也正好在狀態,大皮鞭子摔得啪啪直響。姐妹們陸續從舞廳門口跑了出來,四處奔逃。留下小文和武子在裏麵劈劈啪啪,武子和小文是練家子出身,這幫小地癩子們根本就近不了身,就是人太多。武子悄悄跟小文說,“抽空趕緊跑,這麽打下去吃虧。”小文嗯了一聲。


    這時候三黃雞不知道是哪門子犯病,自己也提拎著棍子上場了,估計是在小文麵前裝把大蒜。隻聽三黃雞說,“你這是想表演英雄救美啊,我今天讓你美。”說完一棍子衝著小武就削過來,小武打得正歡,冷不丁右肩膀子挨了一下,被砸到地上。三黃雞衝到跟前,想一招製敵。沒想到武子一個鷂子翻身,繞到三黃雞後麵,一個大勒脖,把三黃雞從後麵給死死地鉗住,勒得三黃雞喘不過氣來。


    武子說,“我告訴你,雞頭,明人不做暗事,我叫武子,我師傅是廠裏保衛科長,放人。”


    三黃雞滿臉憋通紅,連忙揮手閃出一條路來。武子和小文,撤出車間,把三黃雞往地上一扔,撒腿就跑。那天,馬路上人還挺多,人群一下子把他倆給淹沒了。


    三姥爺知道這件事,義憤填膺。氣得是,都什麽年代了,欺男霸女的事都能幹得出來,這欺負人都欺負到咱廠子頭上來了。喜的是,徒弟這幾年真是學到點真諦,做人還得講究道行。三姥爺告訴武子,“惡霸不出,咱這片不得安寧,這片還輪不上他黃毛雞撒野。”


    小文說,“師傅,我們小姐妹也是無奈,幹點什麽掙錢也慢,撈點快錢。”


    三姥爺說老廠子的人也敢碰,活到現在不容易,吃百家飯,打百家人。”


    三姥爺說,“不說那個,你在咱老廠子呆過,就是咱老廠子的人,那就不能受欺負。武子,你給我傳個話,告訴那個黃毛,找個地單挑。”


    三姥爺磕頭的幾個好兄弟全叫上了,大家一聽有人還敢在老廠子這片撒野,必須幹他。三姥爺說,“就是寧關外麵樹林那片野地,當年我們上學時打於洪那片地方。我對黃毛,你們幾個別管。”


    寧關樹林那天,武子也去了,沒讓小文去,女的不方便。再說,三姥爺有個迷信的說法,打架的時候有女的在場,必輸無疑。


    黃毛帶了一大堆人過來,有的人把洋炮也給端來了。武子喊,“手下敗將,今天讓你見識見識我師傅。”


    黃毛說,“管你什麽師傅師爺的,過來一樣剁。”


    三姥爺不緊不慢地說,“鐵西老廠子這片,輪不上你這個屎殼郎撒野,你打聽打聽我老三,在這片欺男霸女肯定不好使。今天我替你爹教育教育你這個混球。”三姥爺說完,把上衣全脫了下來,露出一身的腱子肉,還有那個青龍白虎的紋身,赤手空拳,誰也沒放在眼裏。


    黃毛也被抬到台麵上了,下不來。瘦高個,一看就成天抽大煙。硬著頭皮,氣勢上矮了一大截,雖然那邊人多。


    “今天單挑,輸了割手指頭,從此在鐵西老廠子這邊消失。敢不?”三姥爺說,黃毛下意識看看發黃手指頭,身後端洋炮的喊,“雞哥,還怕他老燈,不行我就幹他一洋炮。”


    那天下午怎麽打的,我以後寫,三姥爺根本就沒吊那一套,洋炮卡殼了。黃毛被三姥爺騎到身下的時候,那群烏合之眾早已跑的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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