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沒有和三姥爺說麗莎的事情,我真知這裏麵的難度大了去啦。三姥爺是個倔老頭,義薄雲天,從年輕時候一直到年老。在他的字典裏就沒有那兩個字,他更是一個傳統意義上中國人,從三姥去世之後,他就一刻沒有離開過三姥。三姥在世時候,在家裏飛揚跋扈,可能這個詞形容三姥有點誇張,我親眼所見的三姥兒,竟然是提拎著菜刀攆著三姥爺,大罵“天天喝尿水子,掙這三兩個錢,還到處吹牛逼,不吹能死。”


    三姥爺撲哧撲哧地樂,笑著說,“消消氣兒,消消氣兒,服了服了。”他常跟我說,“你三姥有病,脾氣暴躁都是病帶的,誰能跟他一般見識啊。”三姥爺已經每天蹬個倒騎驢,到十二線去拉腳兒。那塊每天淩晨三點多鍾就開業,全沈陽的蔬菜都集中在那裏,蔬菜從拖拉機機上、馬車上、小推車上,甚至外地來的大貨車上倒騰下來,沒過一會兒工夫,又以另外一種形式,分散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的菜攤上。倒騎驢在那塊兒活還特別多,掙點小錢,迴家交給三姥兒,菜刀終於變迴了剁餃子餡的菜刀啦。


    三姥兒去世那段時間裏,三姥爺徹底解脫了,放飛自我。抽煙喝酒,連小姨都管不了。忽一年清明節,上完墳燒完紙,三姥爺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又迴到居家狀態。我問三姥爺,“你老這是咋地啦,怎麽鬱鬱不樂?”


    三姥爺說,“老娘們這幾天托夢來了,說錢不夠花,我得掙錢去。”


    所以很多時候,我甚至有點憎恨三姥兒,似乎她總是陰魂不散。我問三姥爺,“多燒點紙錢不就得了,你還沒受夠三姥兒的氣啊,都好幾年了。”三姥爺說,“老伴老伴,老來是個伴兒,如今就他m我老哥一個,你說能不想嗎?”話說歸說,一提到給他再續個小三姥兒,他的腦袋搖得跟個撥浪鼓似的,“別扯了,別扯了,養老送終那是你們晚輩的事。”我也就再也沒提。


    麗莎還是來了,從山東煙台坐船到大連,又倒火車到沈陽。


    她背著個大包袱,很多俄羅斯人估計非常不願用旅行包,就喜歡用麻袋、大包袱皮,還有大尼龍絲袋子,我估計是滿洲裏倒騰衣服時候的習慣,麗莎也不例外。


    我和三姥爺特意找人到站台接麗莎,當然三姥爺特意穿的他最喜歡的中式帶紐襻的立領唐衫,下身穿著深色的燈籠褲,腳蹬一雙圓口的板鞋。我逗三姥爺說,“你老這是早晨去公園練武術啊?”


    三姥爺說,“家裏來客人啦,還是遠道來的,你不得重視一下啊?”我一想也對,咱們老祖宗的待客之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


    還沒等下火車,我就看到麗莎,擠到人群之中大包小裹,外貌特征非常明顯,一眼就認出來。麗莎這些年明顯發福了,或者說扛的麻袋更大啦,她也的確是扛個大口袋過來的。一看到三姥爺,就來了一個大擁抱,簡直是把三姥爺給抱了起來。


    大包小裹我和大明子趕緊接過去,多年不見,麗莎越來越像俄羅斯大媽啦,一上車,我感覺小車忽悠一下。三姥爺說,“麗莎,你這些年吃的都是啥啊,喝涼水都長膘啊?”


    麗莎嗬嗬一笑,中文還是那麽流利。三姥爺把麗莎安排到遼寧賓館,他跟麗莎說,“這個地方就是當年日俄戰爭那個小日本子,你沒打過小日本,那就住一下他們建的賓館,就當小日本給你提供服務啦。”聽得我直想笑,我心裏合計這小日本子個那麽小,麗莎還不得給他壓扁了啊,像個餡餅,三姥爺咋想的?他可能不知道,蘇聯當年把小日本全部押到了西伯利亞去挖煤,估計就是現在的赤塔,看著這些日本鬼子的哨兵就是俄羅斯大媽。當年戰爭把蘇聯男人都打沒了,這些俄羅斯女兵們一看到日本男人,那是開心的不得了。小日本哪見過這個陣勢啊,外加上西伯利亞冷得像個冰窖,吃的也不好,把日本鬼子折磨的真的跟鬼一樣。說不定,當年這裏麵就有麗莎的奶奶,我聽說那個老太太可是當年當兵的。


    麗莎這些年一直都在哈爾濱混生活,當年邊境貿易掙點小錢。後來掙錢不好掙啦,索性就到哈爾濱開起了俄羅斯餐館,那個餐館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我問過麗莎,餐館是西餐還是中餐,麗莎說,“什麽西餐中餐啊,啥掙錢掙點啥。愛吃烤大列巴,咱就用俄羅斯小麥麵烤;愛喝羅宋湯,我就做;拷大羊肉串也上,外加上白酒、啤酒還有俄羅斯酒。時不時還會趕上幾個酒蒙子,反正不容易。”


    下午到遼寧賓館辦理入住,就在中山廣場南麵,挺好找。一進屋,麗莎就把大褡褳一打開,說是專門給帶的。我一看,這一瓶子一瓶子裝的不是酸黃瓜嗎,還有硬麵大列巴,麗莎說,“這些給三哥帶的,黃瓜是我自己醃的,列巴也是全麥烤的。”


    三姥爺一看,接過大列巴趕緊掰了一塊,那個大列巴濃鬱的香味頓時散發出來,饞的我直流口水。三姥爺說,“一吃到這個大列巴,我就想起在赤塔的日子,那些年也沒正兒八經地吃過什麽俄羅斯大餐,麗莎要是能給我們做點那可是完美啦。”


    “太沒問題啦,這些年就是做飯的手藝一直都沒有忘,飯館也不能白開啊。”


    “走吧,明天再說明天的事,晚上得給你接風吧。”


    第二天早上,大明子開車接麗莎。三姥爺家門口有個教堂,尖尖的樓頂上麵豎立著個十字架子。鍾樓上的鍾好像沒有電了,指針停在那個位置有好多天了,不知道上帝是不是睡覺了。麗莎看了一眼教堂,雖然和她信的東正教堂有很大的區別,麗莎還是心裏默念著什麽,嘟囔著。


    麗莎進家門也沒客氣,雖然是個客人,感覺是主人一樣,要給大家做一頓俄羅斯大餐。好在家裏早就準備了俄羅斯的小麥粉,烤箱也是現成的,現在超市裏也很好買俄羅斯的各種調料。我特別愛吃俄羅斯的酸黃瓜,還有蹭調料用的香草,如果在配上醃製的五花肉,那個感覺特別好。三姥爺說,“今天的俄羅斯大餐就咱們幾個去過赤塔的人吧,溫州莊太遠,也來不了。”大明子一會過來給開個車什麽的,我悄悄地問,“麗莎還是以前那個麗莎,能幹還沒有啥心眼子。”三姥爺說,“是個好妹子。”


    我在哈爾濱朋友那裏整了一瓶伏特加,朋友這玩意好喝,有點像燒酒。俄羅斯的羅宋湯好像是燉菜,土豆、圓白菜、紅蘿卜、牛肉、奶油、番茄、洋蔥等一起煮,端上來熱氣騰騰。大列巴烤好了,切成一片一片的,混著羅宋湯,還真有點東北鐵鍋大餅子的感覺。麗莎又給大家準備了俄羅斯大烤串,有點像土耳其烤肉,大串上還串著圓蔥、大蒜、辣椒圈,大肉塊就像凍豆腐。


    小白杯子裏倒了伏特加,三姥爺說,還是要溫一溫。幾杯酒下肚,麗莎說,“三哥啊,我這輩子想要留在中國,俄羅斯遍地都是酒鬼。”


    三姥爺說,“那挺好啊,想留那就留那唄。拿你當親老妹兒。”


    麗莎一聽,“你就是我的中國三哥啊。”


    我問麗莎,“赤塔那邊家不要了?”


    麗莎說,“赤塔徹底沒家了,俄羅斯大伊萬懶、好喝酒,打女人,我早就一個人了。”


    三姥爺說,“麗莎妹子啊,我就是你親哥,愛在這你就拿這裏當家吧。”


    我借著酒勁悄悄地問三姥爺,“你老人家就不能給我續個俄羅斯三姥啊?”


    三姥爺哈哈大笑,跟我說,“別扯犢子,你三姥在天上那瞅著呢,我也這麽大歲數啦,土都埋半截了,咱可不能幹那沒影的事。”


    我說,“有影啊,這不是來了嗎?”我又把溫州莊托我的事原原本本跟三姥爺講了一遍,三姥爺那人多精明啊,大事上一點不糊塗。三姥爺把杯子一端,說“麗莎啊,今天沒有外人,我就跟你直說了吧,我這都是快入土的人啦,這輩子就恁麽地啦,不找老伴了。今天喝完這杯酒,你就是我的親妹子。”


    麗莎一聽眼淚就掉下來了,“三哥啊,你知道我找你有多苦嗎?從哈爾濱打聽到青島,又找到煙台、沈陽,我就想跟你一輩子,況且你也需要個伺候的人啊,到老了走不動了,不得有人幫你啊。”


    三姥爺說,“麗莎,就這麽定了,沒別的意思。不扯這些沒用的,喝酒。”


    麗莎哭了,我和大明子連吃烤串的勁都沒了。這可咋整,麗莎帶著希望來的,沒想到三姥爺早就下定了決心。早知道是這樣,我就讓麗莎別來了。我知道三姥爺說話算數,從來不說含糊話,他也沒有半點猶豫,我猜想他一定是嫌有一天到天國,怕三姥拿菜刀攆他。不過有一點是真的,年齡差距太大,如果真的在一塊,將來三姥爺走了,剩下麗莎一個人異國他鄉,形單影孤。我想三姥爺一定是想到這點,才這樣不含糊。


    麗莎邊哭著邊將俄羅斯餡餅端上桌,她端起酒杯站起來走到三姥爺跟前,“三哥啊,”沒等她說完,眼淚掉到酒杯裏。


    三姥爺說,“啥也別說了全在酒裏。妹子,幹了。”


    麗莎這大身板子一看就能裝下三姥爺,別說幹一杯,就是幹一瓶也沒啥問題。酒入愁腸,愁更愁啊。這俄羅斯大餐吃的我有點噎住了,和我本來的設想相差太遠。快到晚上了,麗莎已經爛醉如泥。我和大明子看了一眼,我說,“三姥爺,就麗莎這個大身板子,咱們三個都抬不動啊,要不就在住吧。”


    三姥爺說,“住吧,都擱著住吧。”


    沒過幾天,小姨來電話。小姨給三姥爺說,“俄羅斯大姨不挺好嗎,幹嘛不同意啊,再說你身邊總得有個人吧。”


    三姥爺說,“小孩子別老那麽管大人的事。瞎操心,盡扯犢子。”麗莎還在沈陽也沒心情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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