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長安繼續道:“借大師上局所問,佛菩薩知悉有‘惡’的存在嗎?”


    空海淡淡笑了笑,道:“知悉知見。”


    “我倒差點忘了,法師來自不見寺。”徐長安故意說道,“既然佛菩薩知悉有惡,我便作以下四種假設,不敬之詞,還請大師代為原諒,但不解之處,亦請大師為我釋疑才好。”


    “一,如果佛菩薩知悉,並想阻止惡而阻止不了,那麽佛菩薩就是無能。”


    “二,如果佛菩薩知悉,並能阻止惡而不願阻止,那麽佛菩薩就是壞。”


    “三,如果佛菩薩知悉,但既不想阻止也阻止不了惡,那麽佛菩薩就是既無能又壞。”


    “四,如果佛菩薩知悉,既想阻止又能阻止惡,那為什麽我們的世界充滿了惡呢?”


    在這裏,徐長安借用了前世一個著名的宗教悖論,來擾亂對手思路,他料想以空海的造詣,如若無解,也絕不可能再作糾纏,讓辯論走入死循環。


    果然,空海似已成竹在胸,郎然作答道:“閣下既講善惡同一,便是明辨之人,豈不聞‘諸善奉行,諸惡莫作,自淨其意,是諸佛教’。”


    來了,等的就是這句話!


    “自淨其意,是諸佛教......自淨,是否指不假外力?”徐長安步步逼近,


    “是。”


    “我大周皇帝立禮法,所謂何事?乃為懲惡揚善,安撫天下蒼生,自淨而不假外力,是否意味著貴教可舍禮法而不用。”


    “阿彌陀佛......”


    徐長安笑道,“但佛經有雲,‘轉輪聖王法不可違’,對此,不知大師有何說法?\"


    空海微微皺了皺眉。


    一陣疾風吹來,吹得頭頂的浮雲紛飛如絮,空氣中卻充滿了平和之意,兩人神情雖仍然從容,但彼此間都已明了。論衡到了決勝時機。


    片刻之後,空海緩緩起身,雙手合十,一步步走下高台,身形優雅亦不失安詳。


    辯法不能再進行下去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繼續下去,佛宗已無勝算可能。


    徐長安設了一個話術上的陷阱,讓空海鑽了進去,這似乎有點無恥,但若不是這樣,今天這場辯法,恐怕大道宗名聲受損極大。


    道宗名聲受損固然難受,但篤行仙道的皇帝陛下定然不喜,佛宗也不可能有什麽好的收獲。


    這種由官方召集的辯法大會,可不隻是爭一爭誰的“道”更大,誰該排在誰前麵這麽簡單,而是牽涉到更複雜的各種政治勢力的博弈。


    至少,在人族世界,大道君也好,佛陀也好,最終都幹不過高坐龍椅,自稱昊天之子的皇帝陛下。


    因為人們隻相信自己頭上那片天。


    徐長安看得明白,他安慰自己道:我使詐,我挖坑,但我還是個好人!


    ......


    佛道辯法結束。


    書院學子們早已忍不住歡唿起來。


    徐長安立於高台之上。腦子有點懵,他看見金不凡,鄭奉他們拉著周圍的人又說又笑,倒像是自己上台取勝一般。


    錦宜姊平素冷淡的臉上似已有幾了分笑意。


    他甚至看到那位風姿綽約的謝幼薇,俏立在人群後麵,遠望著自己。


    真有點高處不勝寒的感覺啊!


    正得意之際,耳邊卻突然傳來一陣細如蚊音的偈誦聲:“有種有心地,因緣能發萌。於緣不相礙,當生生不生。”


    四周一片嘈雜之聲,這極輕極細微的偈誦,卻是如此清晰,仿佛穿透耳障,直入心臆。


    想來應是“千裏傳音”一類的異術吧。


    徐長安轉頭向佛宗僧眾那邊望去,卻見無智微閉雙目,雙手合十。


    雖然看不見老僧嘴角有任何顫動,但他還是能肯定,聲音就是來自那裏。


    這幾乎就是一種隻能用心靈來契合的聲音,如此玄妙,以致他隻覺瞬息之間,周遭喧囂之聲盡去,心中一片靜寂,仿佛移身於幽穀空山之中。


    這時,無智忽然張開眼睛瞧了他一眼,麵露微笑。


    這高僧平淡的笑容中,實在蘊藏無比的智慧,那雙平靜的目光,更能帶著一種看透人心的力量。


    這力量令徐長安隻覺心神俱安。


    站在無智身旁的空海,僧衣當風,飄然如仙,神情依然是那樣的寫意而灑脫。


    這種仿佛與生俱來的寫意與灑脫,正是大多數人內心深處所渴望,卻自認為無法做到的,它無關於身份,地位,物質......甚至無關於於精神。


    它隻存在於內心。


    徐長安希望自己能有機會結交這個奇妙的少年。


    上麵的風似乎又大了些,他慢慢走下高台。


    路過大道宗之地,朱鳳觀觀主鎮元子看著他,微微點一點下頭,以示讚許之意。


    徐長安卻想到,錦城如此熟悉大道宗的練氣之法,甚至連給自己配製的“寒蟬露”,都透著道門草木藥石的醫理之術。


    她跟大道宗有著怎樣的淵源呢?


    迴到學堂眾人之中,顏夫子臉帶微笑,輕讚一句:“很好!”


    雖然強調六學皆修,不可偏廢,但對於學生們某些特別之長,書院從來也是勉勵有加,並能各因其所長而教之。


    這對學子參加升樓考試極為有利。


    徐長安躬身迴以師禮,心中卻有些疑惑,誒,從什麽時候開始,夫子對我竟生出如此信心?而這信心又是從何而來呢?


    便在此時,內侍太監洪文奉了皇帝陛下旨意,曉諭佛道兩宗:“共護國體,同善萬民”。


    又賜了徐長安玉如意一柄,大有稱讚其“思銳辯智”之意。


    瞧著手中這精巧物件兒,徐長安忍不住心中吐槽道,不親自接見優勝者倒也罷了,就不會封個大一點的紅包什麽的,這皇帝陛下是不是忒小氣了些?


    我一書院低階學子,好歹也算替大道宗,甚至皇帝保全了麵子啊!


    事實上是他想多了。


    後來他才發現,這一次的佛道辯法在帝國官方,三宗,乃至民間根本就沒有傳播開去。


    大道宗保住了顏麵,佛宗铩羽而歸,皇帝陛下控製了局麵,卻無意逼得太急,以引起佛宗背後支持勢力的強烈反彈。


    就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深湖,隻泛起一朵小小的水花,隨即便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而這唯一的水花,便是少年僧人空海,贏得了個“妙僧”的美名。


    難道是我氣質不夠......徐長安自嘲道。


    不知為何,對此他竟沒有什麽不滿的意思,反覺對那位氣質無雙的小和尚來說,“妙僧”這個名號,的確是實至名歸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娘子稱帝,我該怎麽辦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西南偏西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西南偏西並收藏娘子稱帝,我該怎麽辦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