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一平即使發著燒也仍然沒閑著。


    他在大腦裏搜檢著原主的神識,在記憶儲存區裏的某一處,像電影一般默默的播放著原主從小到大的記憶。


    他看著,想著,如果有一個詞能形容他此刻的心情,那個詞應該是:可憐。


    如果用一句話來形容原主過去十幾年的經曆給他留下的印象,這句話應該是:一棵在雪原裏迎風微笑的冷杉。


    不是迎風挺立,也不是招展,而是微笑。


    他被少年燦爛的笑容所感染,即使在記憶的默片裏,那個少年笑的次數極少。


    他忽然想起一句話,也不記得是誰跟他說過的:那個笑如陽光般的少年,被埋葬在時光的斷崖裏。


    下晚自習後,三個少年分頭行動,盧偉去找班主任報信,劉道和關宏扶著陳一平走向校門,蘇小暖遠遠跟在他們後麵。


    盧偉跑到教師辦公室沒找到張玲,他便咬著牙一路氣喘籲籲跑迴宿舍打電話。


    他們都是山裏走出來的窮人家孩子,在這個年紀在這個城市,能和外界聯絡的方式除了寫信,就是宿舍裏掛著的那部固定電話。


    他根據語音提示按下長長的數字電話卡,再接著按密碼,響了幾聲電話才被接通:


    “老班,我是303宿舍盧偉,我們宿舍的陳一平發燒了。”


    當張玲換好衣服急匆匆跑下教師宿舍樓,剛好遇到劉道和關宏一左一右扶著陳一平從教學樓方向走過來。


    她上前摸了一下他滾燙的額頭,心裏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過往的經驗告訴她,再不處置,極可能轉成肺炎,又或者,讓大腦受到不可逆的損傷。


    簡稱,腦子燒壞了。


    一行人走出校門口,站在寒風中等車。


    可這還沒到晚上十點,門口的保安卻說末班公交車早就過去了。


    張小暖不解:“為什麽?”


    “這星期他們公司剛調的時間,咱們學校這條線路入冬以後,早上7點到晚上9點運行。”


    無可奈何。


    張玲緊抿著唇看向幾個學生,想了想,叫其他人先迴宿舍,站在這裏沒什麽用不說,萬一再凍壞一個兩個的就不好了。


    蘇小暖離去之前,張玲本想叫住她,不知想到了什麽,還是忍住了。


    在深夜的冷風中,她一手扶著虛弱的陳一平,憂心忡忡的皺著眉頭,一邊翻著小靈通裏的通訊錄,一時之間卻找不到能送他們去醫院的人。


    陳一平睜開眼睛,看出她的焦急,沙啞的說道:“老師,對不起,又給您添麻煩了。”


    “你再堅持一下,我看看其他老師誰現在有空能送我們去醫院。”


    結果是沒有。


    住在市裏的老師,有車的下晚自習後早就迴家了。


    住在學校裏的除了教導主任有車,其他人要麽是剛畢業分配來的,要麽是帶著一家老小上任的,以他們的條件也買不起車。


    全校一大半的老師,薪水標準和當地的普通工人一樣,都是500塊錢一個月,一部電動自行車至少要花三千,就更不用說買得起最低都是10萬以上的私家車了。


    正在她猶豫著要不要打電話給教導主任時,一輛價格不菲的藍色轎車亮起雙閃在校門口停下。


    來的是蘇小暖的母親,石春蕊。


    “張老師,小暖說您有急事要用車是嗎?”


    “石總您好。”張玲長舒了一口氣,走到車旁有些忐忑的笑問:“我現在得馬上送一個學生去醫院,您方便送我們一趟嗎?”


    “方便的,你們快上車吧。”


    石春蕊微笑著打開車鎖,視線隨著車外的人移動,等他們都上了車,才開口和張玲寒暄。


    陳一平上車後無力的靠在座位上,閉著眼睛聽她們聊著學校裏的事情,聊著蘇小暖在學校的表現。


    他從數據庫裏看到過原主和蘇小暖未來的結局。


    高一下學期開學之後,蘇小暖沒來學校報到,直到正常上課七天後才到學校來辦轉學。


    那天早上課間的時候,少年站在走廊上,看到她正皺著眉挽著一個中年女人的手臂從教學樓下經過。


    他在二樓喊她的名字,她和中年女人同時抬起頭看向樓上的他。


    她笑了。


    那天,少女笑著對少年揮手道別,“陳一平!加油喔!”


    她轉學以後,原主就輟學去他鄉進工地打工,那之後兩人再也沒有遇到過。


    因為在原主進入工地後不久,於某天深夜熬夜倒樓麵施工時,意外從在建的十四層大樓上失足墜落,當場身亡。


    後來同鄉將他的骨灰和施工方給的五千元賠償金帶迴家鄉,老外婆當天夜裏把外孫的骨灰盒綁在身上,喝下農藥後跳河自盡。


    萬念俱灰,毅然決然。


    想到這裏,他的心口突然一陣絞痛。


    感同身受,莫過於此。


    人命如草芥,恩情深似海。


    不多時將人送到市人民醫院的急診科門口。


    石春蕊這時候才看清楚後座上那個少年的臉。


    看得她一陣恍惚。


    這眉眼,這長相,太像了。


    張玲坐在病床邊陪著輸液,看著躺在病床上的少年,心裏忍不住發酸。


    新生報到那天,他背著黑色背包,穿著一件白色球衣,踩著一雙大號的藍色運動鞋來到她麵前。


    高大瘦削的身影靜靜的站在一大群新生家長中排隊,默默的繳費,之後沉默的坐在她身後,看著新同學在父母家人的陪伴下一批批的來報到。


    有個高二的女生好奇的問他,“你一個人來學校的呀?”


    他默默的點點頭。


    女生又問:“你以前來過土司城嗎?”


    他搖搖頭,說第一次來。


    旁邊的學長問他:“你帶著這麽多錢,跑這麽遠,不害怕嗎?”


    他想了想,說,我習慣了。


    七歲,正是鄉下孩子第一次進入學校報到的年紀。


    七歲到十六歲,九年十八次報道,確實,也可以養成習慣了。


    “您明天還有五節課,早點迴去休息。”陳一平看著輸液管裏緩緩滴落的藥水,輕聲說道,“我在這裏睡一晚,明天就好了。”


    張玲從思緒中迴過神來,看了看還剩大半瓶的葡萄糖,走出隔間去找人問病人是否可以留在醫院過夜。


    值班護士笑著說可以的。


    迴學校之前,張玲擔心後半夜還要用藥,掏光身上給他留了45塊錢。


    學校離市醫院五公裏,途中還要經過兩公裏的荒地。


    她慢慢的走著,想著,偶爾抬起頭看向滿天星河,卻看不到一絲美麗。


    孩子生了病,總要跟家長通報一聲,她雖然有他父親的聯係方式,卻不知道該不該打過去。


    那個一身暴發戶氣質的包工頭,眼睜睜的看著親生兒子在老家苦熬十幾年不聞不問,怎麽孩子考上了重點高中才想著找迴來?


    她不想去揣測人心,隻能按教師條例來處置。


    “明天早上再打吧…”她心想。


    深夜的冷風吹過山崗和路邊的樹林,她被凍的一激靈,才發現不知不覺已走到荒郊野地。


    她大聲的咳嗽一聲,打出手電筒,唱起歌來給自己壯膽:


    一條大河波浪寬


    風吹稻花香兩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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