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方來的河工一一歸位,他們帶著簡陋的包袱,神情已經全然沒有了去歲時的惶恐,拿起鐵鍬時,仿佛全身都充滿了力量。


    去年清淤擴道完成的白溝,已經在這季節引水入渠,滾滾河水順著堤壩湧入,幾乎是立刻便帶火了沿岸數百裏的經濟。


    且不提周圍引水灌溉的農人有多少收獲,便是來來往往的船隻,也能提供大量的商品。


    大量的鐵器開始像潮水一樣,湧入河北大地。


    池硯舟在河陰,幫著青蚨大人看顧工坊,如今要修河,工坊這邊許多錢糧度支,青蚨一人顧不過來,他這個小孩便被拉來當了壯丁。


    池硯舟對此很惶恐他其實更想和那些師長一起,學習更深奧的數術,但是沒辦法,師父說了,他如今的數學知識已經夠用了,更高的知識,需要他們的環境安穩時才用得上。


    池硯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算環境安穩,但師父都這麽說了,他便會認真把事情做好。


    他最近還認識了一個叫阿瑰的少年,對方年紀和他差不多,卻學習得非常認真,經常與他一起討論數術,請教機器的知識。


    算是他在河陰鎮的第一個朋友了……


    -


    時間緩緩而過,朝廷裏又發生了一些大事。


    第一件事,便是元宏的二兒子元恪,被正式立為太子。


    而這時,已經升官為禦史中尉的李彪秘密上表皇帝,告發元恂又與手下的人謀劃叛逆。


    元宏收到上表後,沉寂了幾日,便派遣中書侍郎邢巒和鹹陽王元禧拿著自己書寫聖旨,帶著用毒酒去河陽,賜元恂死。


    隨後,皇帝用粗劣的棺材和平常衣服裝斂了他,埋葬在河陽。


    馮誕告訴君澤,說那一晚,陛下一個人在殿中坐了一宿,所以最近精神不振。


    “你沒有勸他別殺元恂麽?”蕭君澤問他。


    馮誕歎息道:“如何勸?元恂活著,便是鮮卑舊貴們起事之因由,元恂一但落到他們手中,便又是家國不寧,再者,元恪那性子,繼位後難道還能讓兄長活著?陛下,他也不想如此。”


    蕭君澤挑眉:“他就覺得自己能,想把所有事情都做了,不把問題留給子孫,這便是太瞧得起自己了,這些事,做不完的。”


    馮誕越發歎息道:“你小聲些,陛下生氣了。”


    “他氣他的,與我何幹。”蕭君澤不以為然,轉頭道,“陛下,什麽時候開拔,我要提前把事情交代了。”


    元宏深吸一口氣,低聲道:“如此軍機大事,你也敢問。”


    “問便問了,南朝又不傻子,你調動兵馬,籌集錢糧,他們也早在準備,”蕭君澤隨意道,“來吧,說說,是秋收前還是秋收後?”


    “自然是秋收前,”元宏緩緩道,“四月粟米種下後,便一路南下,盡力在九月秋收時節迴來,否則寒冬一到,便要鳴金收兵了。”


    蕭君澤摸了摸下巴,歎息道:“這可麻煩了,如今淮河之北,許多種麥之家,五月正是收麥之時,若可,你便改到六月吧!”


    元宏頓時不悅:“種麥之家,不過爾爾,豈能因此推遲軍務?”


    蕭君澤微微搖頭:“陛下不知,如今淮河一帶,已有四成農戶,改種麥菽,若是五月動兵,怕是明歲淮河以北,便要饑荒了。”


    元宏不解:“何以至此?”


    蕭君澤給他看了一張統計表。


    元宏打開之後,緊皺的眉頭緩緩疏展,紙上寫的,是各地石磨軸承產量。


    石磨軸承是鐵坊的新產品,普通的石磨是以木頭做軸,易斷易腐朽,且更耗費力氣,而隨著堅固耐用價格實惠的“河陰鐵”暢銷,鐵器多了,便有越來越多的石磨被打磨出來。


    有了石磨,麥子和豆子便能成為主食沒有磨過的麥子是真的割嗓子,長期食用會喉嚨腫痛,腹痛腹脹,而豆子更是廢柴廢命。但經過去歲數萬河工與洛陽權貴的推廣,柔和香醇的麥餅、蒸餅、麵條,已經開始大規模蔓延。


    尤其是冬麥可以在九月種,五月收,中間空出的幾個月,便能多收一茬豆子,在如今豆油、炒菜風靡的如今,那是真正地提高了農民生活水準。


    就算使用石磨時需要交出半成的糧食做為使用費,可多收的一茬豆子卻可以賣出彌補這個虧空,比隻種一季的粟米增加了約三成的收入。


    農人的時間不值錢,他們為了多掙這一點點收入,哪怕會多上許多麻煩,也不計較,蕭君澤在河陰時,甚至會遇到有開封縣附近的村民,在寒冬臘月走上六十多裏,合夥推著板車,將麥豆送到河陰,原因僅僅是因為河陰磨麵幾乎不收錢,收購豆子時比在開封縣城要貴上那麽一成價,以及河陰的鐵與鹽更便宜。


    元宏看完蕭君澤紙上的統計,神色複雜:“朝廷勸課麥菽多年,成效十分有限,如今你這一計,倒是讓我朝上下,無論士族庶族,都改了過來。”


    蕭君澤微笑道:“以前勸課,未能解決問題,如今問題解決,他們自然知曉好處。”


    種麥子五月就收,有效避開六七月的大雨或者幹旱,農民不是傻子,既然可以吃麥子又能賺錢,為什麽不做?


    “好,朕便推遲些時日,”元宏微微點頭,“隻是君澤你,此次,想用什麽官職隨行呢?”


    蕭君澤微微挑眉,思索數息:“軍主如何?”


    元宏眉頭一皺:“軍主為一軍之主,素要需得武勇過人,君澤你年幼體弱,怕是沒有服人之力。”


    蕭君澤微笑道:“我讓斛律明月做我副將便是。主軍部曲,由讓斛律氏族來出。”


    如今是南北朝,一軍主將最重要就是自己的核心部曲,沒有這些人,主將基本上不要想指揮得動鮮卑子弟。


    元宏指尖在桌案上輕敲數下,道:“朕可令你做三千兵將軍主,但,朕要你再做一件製甲之器。”


    蕭君澤搖頭道:“此器需要水、鐵、高爐,三者皆有之地,河陰之水,帶動一件,已是十分勉強,不能再加。”


    “是麽,那在洛河築壩呢?”


    “洛河水築壩,築洛陽之上,一旦有失,便水淹洛陽,築洛陽下遊,又會阻塞糧道,換成平城汾河倒是可以,”蕭君澤思考數息,突然惱道,“但我可沒興趣迴平城,你給不給的,不給我不去了,東西還我!”


    元宏摸了摸鼻子:“給你便是,一點小事,何必發火,真是小孩脾氣……”


    蕭君澤這才點頭:“那我便去準備了,還有,明月年紀太小了,你給他一個縣男爵位,不然他容易被其它軍主排擠。”


    王公伯子男,五種爵位,這是最低的一個了。


    元宏覺得可以,但又不想給得那麽輕易,便歎息一聲:“這倒是不難,隻是你阿兄念你許久,你來這一會便走,身為幼弟,不該給他一個離別相擁麽?”


    馮誕不由輕笑出聲。


    蕭君澤擰起好看的眉頭,冷淡道:“有理,那我今晚便留在宮中,和兄長抵足而眠,一述這兄弟之情,你看如何?”


    “行了,這你小狐狸,也就朕能容忍你這脾氣,”元宏寬宏道,“那麽,朕便隻有一個條件了。”


    “說。”


    “把你那位魏道長,也一起帶著。”元宏笑道,“她於金簇之傷頗有所得,連徐太醫也甘拜下風。”


    蕭君澤思考了一瞬:“可,但她要在我治下。”


    元宏應允。


    蕭君澤於是告退,走出宮門時,對今天收獲頗為滿意,不但有了領軍的機會,還能順便建設一支戰場醫療隊,魏道長應該也很欣喜脫離婦產科,去外科找大量素材練手了。


    第85章 安全第一


    四月,在崔曜的辛苦串聯下,白溝周圍百裏內的幾乎所有鄉豪,都大力支持了他提出的“代理人”製度。


    沒辦法不支持啊!


    這個時代的鄉豪,雖然也壓榨鄉人,但也確實肩負著維持鄉間穩定、保護鄉人的責任。


    他們並不鐵板一塊,一個鄉與另外一個鄉裏經常為了道路、搶水、婚嫁、舉薦之類的事情刀兵相向,但是他們也是真的在經營鄉裏,隻要想想,若是對麵鄉人都能買得便宜的鐵器布帛鹽鹵,他們不但會失去民心,還會被鄉裏稍微次一點家族擠下頭把交椅。


    唯一讓他們憤怒的,就是這位叫崔曜的小子,隻願意把代人的位置分到“縣”,也就是一種貨物,一縣隻能有一家代理售賣,不願意再細分到“鄉”和“村”裏。


    這不是瞧不起他們麽?


    不過問題不大,他們生於鄉裏,相互之間多有姻親,縣中大戶們沒有他們的點頭,貨物同樣的進不來的,如此一來,他們的利益自然也能維護住。


    於是一時間,崔曜門庭若市,各種糖衣炮彈接踵而至,送的禮物從美人到黃金再到各種珍寶,幾乎要堆滿他的屋子,讓他多花了許多時間才把這些處理掉。


    ……


    大船緩緩行進在平緩的白溝運河裏,船上是整整齊齊的磚石,這種磚石比後世的磚石要更大,因著價格便宜,運送方便,成為各大寺廟的優秀原料。


    船隻順著白溝連接的漳水,去到如今河北之地最繁華的鄴城,這裏正在建設一座道觀。


    觀主師從洛陽魏真人門下女觀,有著一手治病接生之術,是鄴城楊家費盡心機,甚至搭上一名庶子才求來。


    如今這南嶽娘娘觀雖還未建成,楊家卻已經受到鄴城周圍大族的一致讚賞。


    有了這南嶽娘娘觀,將來他們鄴城大族女眷,便更加安全,這種延綿子嗣的大事,讓他們十分歡迎。


    他們已經做好了決定,會挑選心腹奴仆,去這觀中學習醫術,作為傳家的保障。


    ……


    同一時間,館陶鎮,已經有了幾名年輕人正摸著碼頭上修好的宿舍,滿臉不舍之色。


    他們已經修完了白溝,即將搬離這裏,去下一個鎮子。


    雖然這樣的屋了聽不到草原上的風聲,每日清晨也十分吵鬧,但是方便也是真方便,不用去很遠的地方找水,有澡堂,有麵餅,有鹽湯,還有錢賺。


    “我覺著可以把這屋舍買下來,”一名叫賀拔勝的胡人咬了咬牙,“以後運河修好,咱們的牛羊都要由運河送到洛陽,到時有這麽個碼頭倉庫,必然大賺!”


    “錢呢?”他的朋友宇文顥潑起冷水,“咱們沒那麽多錢。”


    “怎麽沒有!”賀拔勝大聲道,“我讓兄弟們一起出錢,積水成河。”


    “嗯,怕還是不夠……”


    “……”


    “這樣吧,咱們宇文家也算一份!這倉庫,算我一份。”宇文顥果斷道。


    “算我借你的,成麽?”賀拔勝小聲問。


    “那算我借你的,成麽?”


    “……”


    -


    洛陽城中,蕭君澤這幾天倒是難得地清靜。


    許多學生被他拉去了河工處做練手,三個弟子各有事情,青蚨更是忙的看不見人,許琛去雍州一帶讓人種植茶園去了。


    學校已經走上了正軌,各位老師都已經熟悉要傳授的的內容,不需要蕭君澤,也一樣能教得馬馬虎虎。


    但這樣的日子過於無聊,他閑了幾日,便感覺到不自在,便又去了河陰。


    河陰鎮如今真的是一天一個樣,圍繞著工坊,許多店鋪、酒樓在周圍築起,碼頭的船舶也一日多過一日,數千力夫都在這裏討口飯吃。


    天朗日清,蕭君澤坐在黃河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青蚨則低聲給他們念起這些日子的總賬,那娓娓道來的各種細節十分洗腦,一般人聽不了一會,就會頭暈目眩。


    但蕭君澤顯然不是一般人,他不但全記住了,還在心中一番加加減減,把賬從頭到尾對上 不說,還心情很好地道:“這個月織機的銷量比上月漲了兩成,看來羊毛紡織業會在合適的地方發展起來了。”


    青蚨有些疑惑:“為何要讓人在其它地方紡織,握在咱們手中,不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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