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要他們來教,你不能教我麽?”蕭君澤坐在他身邊,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青年已經不那麽燒了,似乎他身體裏的火,已經耗盡了。


    “我沒有學治經之術,”馮誕輕聲道,“這些經書典籍,大多是由世家大族家學傳世。論治經之術,當是滎陽鄭氏、範陽盧氏最為精湛,隻可惜,我與這兩姓無甚交情。”


    其實以他的名聲,那幾大姓都是不願深交的,能與崔光有些交情,還是仗著崔光不是清河嫡支,而是流落在外的分支。


    “馮哥哥啊,”蕭君澤坐在他身邊,“你怎麽會覺得,得了經學之術,就能達成我的願望了呢?”


    馮誕怔了一下,隨即笑道:“你還年幼,莫要好高騖遠,這經史之道,傳誦數千年,為中原人心正朔,若是不學,你便是有萬般想法,在朝中也無法伸展。”


    蕭君澤當然知曉:“素來如此,便對麽?”


    馮誕有些困惑:“哪裏不對?”


    蕭君澤輕聲道:“馮哥哥啊,你想一想,漢人門閥,要學經史子集,還要陛下重建九品中正製,讓鮮卑與漢人一樣,可是在經史國學中,鮮卑人,比得過漢人麽?”


    馮誕悚然一驚。


    鮮卑人長於戰事,陛下與文明太後都積極融入中原文化,甚至已經打算穿漢人衣冠,禁胡語胡服,要全然變成中原人模樣,可是,變成了這模樣的鮮卑人,真的是那些門閥大家的對手麽?


    “馮哥哥,你是陛下的人,”蕭君澤在他耳邊低聲道,“我又是你推薦的寒門,他們怎會接納我,怕是連多瞧一眼,也不願吧?”


    馮誕眉頭微微皺起來:“這、陛下英明神武……”


    “這世間,英明神武的帝王何曾少過,”蕭君澤輕笑道,“拓拔家諸位主君,有幾個不英明神武,他們,有誰活過四十歲了?”


    馮誕頓時怒道:“你、你一派胡言!”


    他情緒一激動,頓時重重地咳了起來,本就虛弱的他,頭腦昏沉,倒在床上,過了好幾息才緩過來,微弱道:“君澤,剛剛的話,是誰教你說的?”


    這樣的少年,哪能說出這樣的挑撥的話,這話若讓陛下聽到,必然會以妖言惑眾、誹謗朝官之名被拖下去打死。


    “馮哥哥,我其實是不願意和你說那麽多的,”蕭君澤歎息道,“我隻是看你心生死誌,不忍你就這麽死了,這才講給你聽。”


    馮誕心中越發疑惑,強行起身,居高臨下地凝視著他,沉靜道:“你說這些又有何用,如此情形,是我不想死,便能不死了麽?”


    “不錯,”蕭君澤拿出兩枚藥丸,“這裏有兩種藥,紅色,能讓你無痛無傷地離去;藍色,能讓你痊愈。”


    馮誕一時怔住了。


    “當然,哥哥,你也可以什麽都不選,”蕭君澤輕聲道,“就當作無事發生,按著各自的天命,就這樣過去。”


    馮誕凝視著那兩枚藥丸,輕輕按住胸口,那裏正散發著沉悶的痛,讓他感受到命不久矣。


    許久,他伸出手,拈起了那枚小小的藍色藥丸,放入口中。


    蕭君澤順手遞給他的一碗溫水:“吞服,不能嚼啊!”


    馮誕用力吞下去,他神情萎靡,這一番折騰,讓他更扛不住了,暈眩之中,很快便又昏迷過去。


    然而在這等睡夢裏,他卻怎麽也壓抑不住心中的恐慌,他莫名地夢見在他死後,魏國上下,全成為了晉朝的模樣,鮮卑權貴沉迷享樂,漢人執掌大權,再後來,被權臣篡位流程:都督中外諸軍事,相國,總百揆;然後入朝不趨,劍履上殿,讚拜不名;加九錫……


    然後夢境再變,變成拓拔家與馮家都被篡位的權臣斬盡殺絕,連幼兒少女亦不放過……


    好不容易掙紮著醒來,便看到君澤正坐在床邊,那清澈又純淨的眼眸溫柔的凝視著他,帶著屬於少年仰慕和關懷完全不能把他的剛剛說的話,與他的純淨天真的模樣聯係起來。


    但神奇的是,他又按住胸口,忽然發現胸口不那麽憋悶,不僅唿吸順暢了許多,甚至咳嗽都不那麽厲害了。


    蕭君澤看他醒來,神情肉眼可見地燦爛起來,他微笑著伸出手:“來,哥哥,吃藥了。”


    馮誕被迷得恍惚了一下,隨後便看到那兩粒不同色的藥,不由又好氣又好笑:“你這狡童,分明占足了上風,還來逗弄我。”


    蕭君澤把藥丸遞過去:“這是選擇,選擇的機會,是人最難擁有的,我如此體貼,哥哥你都不感動嗎?”


    馮誕吞下那粒藥,在少年的幫助下坐起身,神色有些無奈:“就會貧嘴。”


    蕭君澤笑笑:“這才是你該有的樣子,那位的麵子哪那麽重要,值得你用命去換,太可惜了。”


    馮誕沉默了一下,隨後神色便嚴肅起來,他到底位高權重,隻是一個皺眉,便有了十足的威嚴:“君澤,你,想要什麽?”


    “哥哥啊,我天賦異稟,生而知之,”蕭君澤眸光溫柔,凝視著這個新朋友,“自覺天下地下,無所不知,但有一問,卻一直不解。”


    “何問?”


    “秦亡漢興後,大漢四百餘年,天授皇權,可為何漢亡之後三百年,天下卻是紛爭不休,王朝林立、歲歲大饑,路間白骨無人收斂?需要何等王朝,才能重立人倫,便天下安定?”蕭君澤問。


    馮誕一時迴答不能,思考許久,隻能勉強用以前帝師李衝的答案勉強迴答:“是,禮儀崩壞,隻要儒家再興,必是能重建漢室輝煌……”


    “我也如此想過,可又覺得不對,”蕭君澤輕聲道,“既然儒家如此有用,為何近三百年來,在漢人正統的南朝不曾再度興起?九品中正製若對,南朝諸君,又怎會在百間時間,連易二十餘位主君主?”


    “可是,陛下改革,也是無奈之舉,”馮誕聽懂了他的意思,解釋道,“自太祖開國以來,朝中有大小叛亂舉事百餘起,當時朝廷尚是由漢人宗主管理治下土地人口,朝廷向宗主征收丁役稅賦,由此,數十年來宗主勢大,已是不得不改。”


    如果不改變就能保持原狀,天下安寧,那不就是所有皇帝最願意達到的結果麽?


    “這我自然知曉,而且,我還知曉為何漢室門閥,突然間便起勢了,”蕭君澤微微一笑。


    “為何?”


    蕭君澤於是把給蕭衍講過的“氣侯論”,改了幾個字,重新講給他聽。


    馮誕生於北魏,長於北魏,又是朝廷高官,對這南北氣侯的改變,當然是更敏感的。


    他被震的心搖神蕩,目光飄搖,甚至覺得又難以唿吸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三十年前,魯郡六縣初歸我朝,隻有四千六百餘戶,去歲時,六縣已有一萬五千餘戶!濟南郡、河間郡,渤海郡,這些年戶口都爆漲三倍有餘,這些還隻是我偶爾看到的,”他的唿吸自不覺急促起來,“而自太武開國以來,洛陽已經八十年未見隕霜……穀物豐足、人丁興盛!這是上天,上天給大魏一統天下的良機!”


    他握住蕭君澤的手,顫抖道:“君澤,陛下、陛下他沒有錯,這真的是機會!”


    “哥哥,是機會,也是危險,”蕭君澤輕聲道,“朝中還在動蕩,若是不能及時平定,中原未必不會動蕩,別忘記,秦國勢大時,也一統天下。”


    馮誕這才冷靜下來:“你說的有理,陛下性子太急,未能看清其中的變化……”


    “正因如此,所以我來了,”蕭君澤輕聲道,“魏朝有一統天下、重定山河的希望,我想在朝中多增長見識,看能不能尋到答案。”


    馮誕怔了怔,不由露出一絲笑意:“君澤,是我淺薄了,有幸遇到你這等人物,是得了上天恩賜。”


    “不,是你打動了我,”蕭君澤伸手給他一個擁抱,露出單純天真的笑臉,“若不是哥哥你一心想幫我,我本是準備著,就用阿璨湊合了。你這樣的好人,不應該死在此地。”


    馮誕伸手揉揉他的發:“這……倒是我對不起拓拔左郎了。但你雖知曉的多,卻不知人心險惡,以後啊,可要多提起戒心,莫要別人對你好一些,便把自己的尾巴全露出來了。”


    “哥哥是好人,不然我才懶得找麻煩呢。”蕭君澤輕哼一句,“就像你家陛下,我都不想理會他。”


    “陛下他,也是好人。隻是嘴硬心軟,”馮誕立刻給他解釋,“你以後多和他在一起,便知曉了。”


    “可是哥哥啊,陛下每次都兇我!”


    “以後有我在,他必不敢再兇你!”馮誕保證。


    蕭君澤點頭:“好吧,既然如此,哥哥,你要想辦法,去救他了。”


    馮誕神色一凜:“什麽?”


    蕭君澤微微一笑:“如我所料不錯,南齊大將陳顯達、崔惠景、蕭衍,應該已經在朝歌城或者是樂平城,將他圍住了。”


    算算腳程,應該是這兩處地方,那位肯定走的不快,說不定就是在等馮誕的死訊,準備隨時迴來呢……


    第35章 失算


    馮誕對蕭君澤的話將信將疑,隨後,他便命淮北大營將司徒馮誕病情有所好轉的消息,讓人快馬送去了對岸正在向長江而去的大軍主力。


    一天之後,有鐵騎快馬將消息傳了迴來。


    皇帝拓拔宏正在朝歌城,但沒有被圍困,正準備整肅大軍,繼續南下,聽到這消息,欣喜不能自已,準備帶著近衛脫離大軍,獨自迴來見他。


    “看來君澤也有失算的時候,這次你隻猜對了一半。”馮誕看完信,心中略微一鬆,將信給了少年。


    蕭君澤看完信上那皇帝親筆的狂喜亂舞的語氣,在一邊笑出聲來:“這理由,真不愧是皇帝!”


    馮誕無奈道:“君澤啊,何必如此樂禍,陛下他就不能真的幸喜若狂,思念成疾,不懼敵國大軍,甘冒風險,一心想要迴來見我麽?”


    蕭君澤輕笑道:“大約是吧?”


    “陛下他,是情深之人,但他也是人君,”馮誕揉了揉少年柔軟的頭發,“君澤,你還小,不懂這情愛之心,本就不應是世間最重,他是人君,更不應將愛戀之事,淩駕於國家大計之上。”


    蕭君澤略作思考,也不得不承認馮誕說得有理,愛美人勝過江山,固然是讓人羨慕的深情,但帝王若真是如此,大概率江山美人都沒了。


    因此,就算他們都清楚,那位皇帝真要如此愛的不舍,又怎麽會在他臨死時,一心南下?再多等上一天兩天,馮誕也是會咽氣的。那時鍾離久攻不下,朝臣皆在苦勸退兵,皇帝可沒有什麽非走不可的理由,馮誕也未生出一絲怨懟之心。


    “話是如此,但若看不清局麵,將自己的顏麵淩駕於國家大計之上,也不是什麽好事。”蕭君澤道。


    馮誕抽迴給他看的書信,歎息道:“陛下,這次已經得到教訓了。”


    “知事不可再犯,那才叫教訓,”蕭君澤笑道,“他這叫被人打臉了,疼是疼了,卻是一點也未學乖,過上兩年,必然還是要卷土重來。”


    “君澤啊,”馮誕無奈道,“人無完人,陛下願銳意進取,總要勝過那些大興土木的享樂之君。”


    “也算有道理。”蕭君澤點頭,隨即又有些可惜地道,“他這一次迴來得,有些晚了,你還是速去信勸阻,讓他及時迴歸大軍營中,否則,怕是有危險。”


    馮誕心中一緊,略作思考之後,微微搖頭:“不可,陛下不會聽的,他如今怕是已經出營許久,此時應快馬加鞭,速速迴到淮河之北與我等匯合,否則中途再迴去,陛下身邊兵卒不夠,反而有可能遇到南齊大軍。”


    蕭君澤看著那地圖,點了點頭,但也補充道:“那哥哥不妨讓北岸大營早做準備,帶人去接應的陛下。”


    馮誕覺得有理,立刻著人安排。


    蕭君澤則看著那片沙盤,如果沒有圍困大軍的話,那麽,怕是南齊的名將們,有更大的圖謀啊。


    會是哪裏?


    他腦中飛快掠過一長串名字,心中有所察覺,不由微笑起來。


    ……


    一葉小舟,漂浮在淮河的波濤之中。


    蕭君澤坐在小舟裏,看著河岸邊返青草木,忍不住哼起了歌。


    青蚨在他身後撐著船,在這朝陽之中,將船劃到一處蘆葦叢中。


    他不是神仙,不能完全推斷出戰場的信息,這個時候,就需要內應幫助了。


    才轉過一個彎,就見到一身窄袖勁裝的蕭衍已經在蘆葦叢中小船上拔起了琴弦,頗有些自娛自樂的意趣。


    “好久不見,聽說蕭將軍高升了。”兩船靠近,蕭君澤穿著絲鞋的腳穩穩地跨過去,來到蕭衍麵前。


    “殿下也不惶多讓啊,”蕭衍瞥了一眼少年腳上的精致的鞋麵,“上次相見時,你穿著還是細麻鞋麵,如今不過一月之間,鞋麵便已經換上了北朝貢緞,不知拜入了哪位宗王門下?”


    聽到蕭衍的調侃,蕭君澤微微一笑:“就不能是拓拔宏本人門下麽?”


    蕭衍目露同情:“如此,那可真是南朝大幸,北朝之大難。”


    “拓拔宏有難,你負責北邊防務,能放他離開麽?”蕭君澤直接開口詢問。


    “殿下這是在說笑麽?”


    “自然不是,”蕭君澤微笑道,“可是如今朝中不穩,若是拿下了北朝皇帝,對你又有什麽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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