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從事深海打撈得靠奇跡,還真是奇跡!明明他隻是個不重要的隨隊船醫,卻有贏過整團人加起來的奇跡運。


    他拔開瓶蓋,倒出卷煙似的泛黃信紙,攤開,最後一次看那褪色的淡雅字跡。


    他先撕掉空白部分,然後一字一字、指甲般大小地撕。


    奇跡到此為止。


    奇跡從海上來,從海上去,畢竟她也永遠出航。


    他一邊撕,一邊吃糖,沒多久,糖剩最後一個,手上的信紙一小片--兩個字,他拿糖,一沒注意,那兩字從他指腹黏上糖。他看了看,沒再撕,一口吃掉,舔舔指。


    加了心滴出來的蜜,很甜,甜得穿喉鑽心。他想,他這輩子應該不會再吃這種糖。


    蜜金色的陽光導引帆船進入造船廠碼頭。


    安秦收好帆具後,有艘拖船駛過來作業,直接將田安蜜這艘小帆船拖往濕塢,不用他們以槳劃行。


    到了一道浮箱式塢門前,拖船稍停、靠岸,駕駛請他們先下船,說不放水,要由塔式起重機把小帆船吊進幹塢。


    安秦喚醒田安蜜。


    “到造船廠了,安蜜--”


    田安蜜睜開眼睛,瞅安秦一眼。


    安秦說:“你還好嗎?我們到造船廠了--”大掌觸摸她額頭。自祭家海島起錨返航開始,她先是低燒三十七度,航行途中升高一度半。她吃了一匙自製的草藥膏蜜,說是祭家海島那種從高原吹下的涼冷寒風害她感冒,打個坐、睡睡就好。她請他暫時掌舵操帆,結果她全程昏睡迴加汀島,現在感覺起來,燒是退了點,猶教人擔憂。


    “沒事。”田安蜜甜美一笑,拉開睡袋,伸展肢體。


    “我覺得精神好多了,謝謝你掌舵帶我迴家。”背起繡著貓頭鷹的暗紅色隨身帆布袋,她挎提大包小包祭家海島特產,起身下船。


    安秦拿過她所有的提袋,跟著跳至浮塢登岸。


    岸上的大草坪站著造船廠主管--海瑟先生,一瞧見田安蜜,他麵露大大笑靨。


    “怎麽了呀?安蜜醫師--”他朗聲唿喊她。“去哪兒冒險了?左舷有明顯刮痕,擦撞暗礁嗎?人有沒有受傷?”


    田安蜜搖著頭,走近海瑟身邊,驚訝地笑道:“你把胡子剃掉了?”頭發也剪好短,看起來年輕了一輪。


    “昨天剃的,還真不習慣。”海瑟撫撫臉頰和下巴--光溜溜的,妻子說這才是美男子,他卻有種不自在。“感覺好像沒穿衣服……”


    田安蜜美眸朝海瑟壯實得像岩山的赤裸胸膛瞠睇,好笑地道:“你是沒穿衣服--”


    海瑟中氣十足地哈哈大笑,拍拍掛著毛巾的頸背。“是是是,瞧我人老腦鈍,剃了胡子剪了爆多的灰白發絲,還是裝不來年輕--”眼睛瞄向安秦,語氣一昂。


    “啊--好麵善的年輕人……”直指安秦鼻頭。“你是……杜罄的學生?安什麽的,對吧?”


    “安秦。”安秦頷首,報上姓名。


    海瑟拳擊掌。“對對對!就是你!我記得你,很會做菜的小鬼。”那年,杜罄帶了六個小鬼迴來“要錢”,他無可幸免,被敲一筆。當時,隨同杜罄到造船廠船匠休息室堵他的,就是這個叫安秦的年輕人。小夥子有著令人意外的高超廚藝,利用休息室冰箱裏的鰓魚罐頭、墨西哥辣椒、冰得快凍傷的蔬果……有的沒的剩菜零食,做了多道美味下酒菜,讓他貪食貪飲,酒過三巡,樂開懷,爽闊大方地簽了支票給杜罄。所以,他對這年輕人--當年的小鬼--印象深刻。


    “你厲害、你厲害!”海瑟與安秦握起手來。“雖說當年我不像大老板們那般損失慘重,不過也算是搞掉一艘輕型巡航船。”


    “因為您的善款,百萬戰爭孤兒免於饑餓威脅。”安秦不卑不亢地朝海瑟鞠個躬。


    “哈……”海瑟笑個不停。“年輕人--好樣的,你應該是杜罄的學生裏最有禮貌的一個。”大掌拍拍他的肩膀。


    “海瑟先生認識安秦?”田安蜜眨眸,呆了一秒,柔荑覆額,眼球朝上睞,她真是燒昏頭。海瑟是海英的父親,他們一家子,連帶有的沒的姻親都跟無國界有點關係,這些人互相認識,沒什麽說不通。


    “安蜜?”安秦見田安蜜摸著額頭,遞來關切眼神。


    海瑟同時出聲。“安蜜,老實說吧,你昨晚去哪兒玩通宵?船撞傷了,臉色也不太好。”


    田安蜜放下覆額的手,搖頭道:“隻是前往祭家海島參加菜園灣的品酒會,海英也去了,船是被他撞的……”其實是蘇燁,她清楚海英的技術,但故意這麽說,可以要海瑟大叔幫她修免費、做整套船艇美容。


    “那臭小子也去了祭家海島?”海瑟扯下掛頸的毛巾,抽甩得啪啪響。


    安秦拉著田安蜜站遠一步,避免遭海瑟的布棍擊中。


    “別擔心,”海瑟耍特技似地讓甩出去的一端畫弧返迴,單掌接住,掛迴脖子上。


    “我會幫你修複得像新的一樣。這帳就算在海英頭上,想改裝舵葉還是中央板,盡管說,我記得這艘家庭用艇原本是心蜜駛著休閑的,是該好好地保存……”迴憶一開,他惆悵感歎個無止盡。


    “心蜜雖不像你熱衷賽事,船也是駛得不差……有一陣子,她跟海英走得近,我還以為他們在談戀愛,高興了一下,結果好像不是那麽迴事,沒多久更是兩個分別離開加汀島……唉--海英那渾蛋臭小子沒福氣--”


    “海瑟叔叔,”田安蜜打斷與海瑟外表一點不搭的憂鬱嗓凋,從安秦手中取來一個紙袋。“這個送你……”


    海瑟挑眉。“禮物?”


    “花瓣粉紅酒。”她仰高甜蜜燦爛的笑臉,迎著光豔旭日,嗓音輕盈地說:“很好喝,我昨天喝很多,特地買迴來送你。”


    “謝謝。”海瑟接過紙袋,拍胸脯保證。“我一定把心蜜的遺物恢複得像她活著使用時的完美。”


    田安蜜笑著告辭,帶領安秦走一條當地人才知道的沙棘林小徑離開造船廠碼頭。


    行經碼頭區九號輕軌車站亭,一班車剛好到站,載走候車的人。下車的人走下右階,各往不同方向去。安秦停住雙腿,拖住田安蜜領路的腳步。她的手心很燙、唿吸急促。他開口道:“安蜜,你該迴家休息--”


    田安蜜轉過臉龐來,搖了搖頭,與在造船廠時一樣的甜美笑容來自她美顏消褪。


    “你知道這裏嗎?”她牽著他踏上站亭石階,坐入彩繪帆棚遮蔭的候車長椅,眼睛看著底下兩條平行的車軌。


    晨間海風撥動帆棚垂簷下的扶桑花小風車鈴鐺,那花瓣旋呀旋,那長蕊叮咚叮咚響,她的嗓音融在其中,既輕巧且悅耳。


    “好久好久以前,我在這裏把帆船賽獎金捐給一個慈善男孩--”


    “我知道。”安秦迴應她。


    田安蜜抬眸望住他,柔美地笑著說:“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一直都知道。”當年那個奇跡夜晚,六人之中,唯他一人迴旅店交差,睡了安穩的一覺。罄爸覺得他募款功力了得,第二天帶他到造船廠會海瑟。


    他說:“謝謝你,安蜜。你急著跳上車,我沒來得及向你道謝--”隻聞到車廂飄出的濃雅木犀花香,以及魔咒消失般的女孩噴嚏聲。


    “那筆獎金,也讓很多孩子免於饑餓威脅嗎?”她握著他寬大的手掌,問道:“他們都好嗎?”


    “嗯,他們得到更多的醫療照護。”他感覺她把頭靠過來,靠倚他的臂膀,她體溫很高,灼灼熱燙。“安蜜,迴--”


    “姐姐跟海英走得很近……”她的嗓音阻斷他。“聽到海瑟先生這樣說,你心裏什麽感覺?姐姐跟海英走得很近,你怎麽想?”


    安秦沉默。一班車開過,末停。他在那列車聲中說:“你不是不想聽我和你姐姐的事。”


    怎麽想,在這一秒,不再那麽重要。


    田安蜜抓住安秦的手臂,輕輕地,繞過自己的肩頭。


    安秦將田安蜜攬緊了。列車開遠了。“你該迴家休息--”他低語。


    “我還要去兩個地方,你要不要跟我去?”她說,纖指勾拉他扣在她肩窩的長指。


    他一手提著她的祭家海島特產,攬住她肩膀的大掌沒放開,站起身,道:“去去就趕快迴家休息--”


    “嗯。我知道,安醫師。”


    先至專賣店街的flowre,沒有買花,田安蜜把另一包祭家海島特產送給花坊女老板何欣。前後待不到五分鍾,她噴嚏連連,安秦抱歉地對剛認識的美麗老板道再見,帶著田安蜜遠離木犀花香吞噬空氣的花坊。


    走到專賣店街頂端巷口,已近在臨海大道纜車站,風轉強了,吹得他的頭發散亂,她戴在頭上的白色貝雷帽居然飛了起來,他接住,不再妥協地對她說:“迴去休息,安蜜。”


    她搖頭。一步一步邁,哼起(wishyouwerehere),一麵說:“還有一個地方--”


    “你在發燒。”安秦抓住她的肩,扳轉她的身子。“先去醫院--”


    “隻是低燒,而且我是醫師啊。”田安蜜笑了笑,像喝醉一樣。“你也是醫師,再生醫學權威。”


    安秦皺凝雙眉,放開她雙肩。


    她美眸對著他的臉,一會兒,睫毛低掩。“你後悔了?”目光聚凝於他捏握在身側拳頭裏的貝雷帽。“不跟我去--”


    “到底要去哪兒?”他的語氣聽起來像在下命令。“不能明天再去嗎?”


    “一定要今天。”她抬眸,臉上始終是笑意。“今天是姐姐的生日--”


    安秦恍愣,僵住了。


    她說:“我前幾天答應她,今天要帶她愛吃的糖給她。”


    正在他另一手的提袋裏,是她要送給她姐姐的生日禮物。


    “安秦,你不知道對不對?”田安蜜從他手中抽迴貝雷帽戴上,說:“姐姐從來不太讓人知道她的事,即便是她的妹妹,我也不知道全部的姐姐,她有秘密不告訴我--”


    “你呢?”你想知道她的秘密嗎?安秦迴過神來,沒將話說出口。


    他一直以為他清楚的一切,是心蜜……他早在她的迷障中,摸清輪廓才知那是安蜜,他僅知道她對花過敏,這種事無法是秘密,她打個噴嚏,大家都知道。


    “去香檳山吧--”他說。


    “你呢?你開心嗎?”她突然間,柔荑牽住他伸過來的手。“我好久沒幫姐姐過生日,我知道她最想看到什麽,她最想看到她的小說結局男女主角幸福在一起……”


    他們一起去上墳。


    這次,她唱生日快樂歌,他就在一旁吹口琴合進她柔柔細細時而甜語的聲調中。


    “姐姐,他是安秦,你總是寫信跟我說的男人,其實我以前遇過他……你記得嗎,那次迴家,你把我痛罵一頓,說怎麽把獎金全給陌生人,至少留一點買‘海豚跳’給你--我今天帶很多來,你慢慢品嚐--”攤開包得精致的糖,她坐在墓碑左側,頭傾靠粉紅石帆。


    “生日快樂,姐姐。”她開開心心,笑著,抬起臉龐看他。


    他停止吹口琴,蹲近她身前。“心蜜生日你很高興?”


    “嗯,是生日啊!”她拉提她的紅色縐褶連身長裙,站起,翩然旋舞。“哪有人慶祝死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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