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加汀島的名人埋葬在此--艾恩賽林墓地。


    這墓地太漂亮,比世界上任何公園都美,綠樹長在城堡垛後走道上,嫩草鑽出磚地,層迭出跳的各處平台像空中花園,簡直不像墳場。那些一米高的石帆整整齊齊,一列列,每個兩坪大的嵌地石船,船首都擺花,僅隻她的沒有。


    安秦摘下貝雷帽,放往應該擺花的船首。風吹亂他雲浪一般的中長發,他旋足,迎風遠眺。山下一個城牆、城樓形成的休憩小港口,帆船收著帆、張著帆都有,即便短時間暫泊,今天不適合出航,就沒有一艘會駛出濕塢之外。


    轉迴身,安秦麵對粉紅大理石切磨的帆形墓碑,風再次把他的頭發吹得遮蓋臉龐,他伸出手來,細細撫摸墓碑上的刻文。


    田心蜜,她也是個加汀島英雄,死時相當年輕。貌美的照片瓖鐫在粉紅帆上,這兒的習俗不用誰誰誰之墓,她的夢幻墓碑有“永遠出航”的字樣。這是不會返航的出航。


    “那麽,你現在聽得到我的聲音嗎?”安秦拾起貝雷帽,往帆頂掛戴,稍微掩擋了照片裏的清絕眉眼。他說:“你朝哪兒出航?風的方向嗎?今天,吹海風,我當你在這兒……”


    howiwish,howiwishyouwerehere


    深深聆聽男人的嗓音,田安蜜沒注意他正一步一步靠近。


    在盛開黃馨、飽散木犀科氣味的長石階,她抱著一束花,頭上帽子也有花,走沒幾步一個噴嚏,她喃喃自語、呢呢跟唱--


    “你不會打噴嚏打得跳起來,我會打噴嚏打得躺下去……we’rejusttwolostsoulsswimminginafishbowl--”


    “心--”


    男女聲調陡頓在一個噴嚏響、一個撞擊聲、一個陽光曬醒沉睡花苞,香氛大肆攻陷香檳山的午後。


    若不是男人抓著女人,她大概滾下石階了。她抬起頭那秒,他的雙眸閃過幾不可辨的驚訝。或許不是驚訝,是不耐煩。


    他說:“對花過敏,別抱著當寶。”


    田安蜜迴過神,發現耳機掉了一邊,懷裏買來的花束壓塌大半,帽子歪斜一側肩。她揚眸,盯著下階撞上她的男人。


    安秦更早幾秒已凝思,將重迭女人身上的幻影抽掉。是有點像,但不是。“鼻子紅得像馴鹿--”


    “你走路不靠邊?”田安蜜打斷男人的嗓音。


    安秦眉頭皺一下。是啊,他的確可以避開這個不看路的女人,他站在階頂就看見她埋頭一路走上來,她嘴裏哼著歌,歌聲越來越明朗,讓他以為奇跡出現,下階直直與她相遇。


    他以為奇跡出現……


    “請放開你的手。”女人語氣微慍。


    安秦收迴抓著她手臂的大掌,再瞅她一眼。“下次別一邊唱pinkfloyd,一邊走路。”頷個首,他繞過她,往下山的方向移行。


    so,soyouthinkyoucantell


    heavenfromhell


    blueskiesfrompain


    ……


    男人幽微的嗓音傳進她一邊耳朵,田安蜜猛迴首,喊了句--


    莫名其妙!“我隻是對特定香味敏感。”塞上耳機,她不聽冒牌貨那風中沙啞聲調,快步拾級往上。


    有人來過!


    田安蜜尚未到達姊姊田心蜜墳前,五公尺開外,便已瞧見那頂白色貝雷帽。等她緩步走過去,她看清帽上繡著青羽。她抓下帽子,把手上的花束放在石船船首。


    她對著姊姊的照片,說:“是他嗎?”她從沒見過他--那個傳說中姊姊的秘密戀人。他是個心地善良、品格高潔的無國界組織醫師,那年,和姊姊上前線載運傷患,一個人獨活下來。


    田安蜜迴想那男人的長相輪廓,垂眸看手上的貝雷帽,目光緩移,望一眼下山方向,又迴看帆裏姊姊的照片。


    風像一隻手,把她別著扶桑花的米色闊邊帽掀至墓碑上。她靜眄姊姊甜燦的年輕笑臉,好一會兒,說:“你比較喜歡這一頂嗎?那--這一頂,我帶迴去了喔--”揚揚貝雷帽。


    當晚,田安蜜把貝雷帽掛在床頭柱,睡前,聽著pinkfloyd,想起下午撞上的男人,她忽地下床,往書房找出海英借給她的醫學期刊。


    翻至某頁,男人的臉容躍進她眸底。


    無國界慈善組織的安秦醫師,接受羅布爾瑞斯國家研究院聘任,執掌再生醫學研究中心……


    “就是他嗎……”


    比起怎樣讓戰爭中斷手斷腳的士兵長迴完整肢體,田安蜜期待的是世界真正、完全和平,不過,如果為了要讓好動而不小心遭門板夾斷手的孩子長迴可愛指頭,則另當別論。


    再生醫學不是她感興趣的領域,甚至有那麽點排斥……但也許,她明天會去聽聽那位權威說些什麽上帝的台詞。


    田安蜜記起來了,他下午說了“心”字,應該不是要她走路小心--他就是她那個心地善良、品格高潔的無緣的……姊夫。


    安秦通常在睡前更衣沐浴,喝加一點點酒的熱飲,把身體弄暖,入夢較快--這是他在寒冷北國的日常習慣。


    來加汀島,他得將習慣拋迴北國冰海,入門先喝一瓶冰啤酒,再調低旅店原本設定的室內溫度。


    六度,降低六度。壓縮多餘的六度,空氣薄冷,他感覺舒適了些,啤酒也好喝。他太久沒出隊,大部分時候待在嚴寒北國,身體竟然顯出嬌貴,耐不了加汀島這點熱,出門一趟,像淋了雨迴來,或者,他就是一朵雨雲,汗水從發梢眉梢一滴一滴落下,連睫毛都濕了。


    男人這麽容易出水似乎不是好現象。


    安秦抹把臉,喝完啤酒,離開螺旋梯下的小吧台,準備進房衝澡,電鈴聲裹著冷空氣抖顫而來。


    安秦停住邁步的雙腳。


    鈴聲神經質地響個無止無盡。segeln是加汀島最為住客保密隱私的高級旅店,一般,住客沒有設定訪客名單,櫃台不會隨便放行。他沒有作這項設定,櫃台沒致電通報,誰會來找他,他十分明白,門外那個歇斯底裏家夥。


    “安醫師、安秦醫師、無國界組織的安秦醫師--”


    安秦站在過道小廳的寬闊三層台階上,迴過頭。那家夥無孔不入,彎出玄關,踏進客廳。


    “唿--”喘歎一口大氣,海英寒毛直豎。“這房怎麽有點冷……”喃喃自語一句,正色看向安秦,說:“我以為你迷路,或中暑倒在街邊,你們寒地來的,時興這一套,多年如此--”


    “你有鑰匙?”安秦脫掉濕透的上衣,露出精壯結實的軀幹。


    若非他皮膚白淨、說話神情雲淡風輕得仿佛隨時會出家,那副袒胸暴肌的模樣還真像要打架。


    海英扯唇笑笑,往裏走。“我有時兼職旅店駐醫,為了謹慎,我被授與必要時刻進出客房的權利。”他不需要鑰匙,旅店高科技辨識機器儲存了他的聲紋、指紋、虹膜、臉形……所有生物特征,他本身就是一把會走動的鑰匙、萬能鑰匙!“門鈴按半天,沒響應,我隻好自己進來,確定你在或不在,不在,我就得出去路邊找--”


    “我正準備沐浴。”安秦拎著衣服,走一步,左腳踩中異物,低頭看--一個風船葛苞膜,已消扁。他撿起,剝開苞膜,裏頭種子還翠綠,他盯著白色心形紋--像下午那名對花過敏的女子穿的衣服圖樣,他記得她胸前有個心,即使她抱著花束,他仍看得清楚,甚至對她那件織錦緞拚接蕾絲的淡色係百衲裙印象深刻,這苞膜應該也是從她的花束沾夾在他衣物,被他帶迴來。


    “你在看什麽?安醫師--”


    安秦正神,迴眸對上湊近的海英,把手中的種子交給他。


    海英愣了愣,盯著掌中幾顆小珠子。“這好像是一種植物?”


    “你拿去種看看。”安秦說。


    “你何不自己種?”海英欲將種子交還。


    “帶迴無國界種不活。”安秦往房間走。


    海英亦步亦趨,尾隨安秦。“你們不是有個專門改良植物的實驗室?現在連扶桑花都在雪地開遍了,還有什麽種不活--”


    “一顆死心種不活。”很玄妙的答話。


    海英低瞥掌中種子的白心紋。一顆死心嗎?他手臂抬擺,拋了一把俗塵。“安醫師,你還真看得開,講話神性十足,‘生命隨緣’是這個意思吧?明天的研討會可別說此類箴言,免得人家以為進了什麽大師開釋場子--”


    “海英,”安秦打開鏤花房門,迴身,手臂搭靠門框,斂首,倦累沉懶地說:“謝謝你的忠告。我要沐浴,你請便。”


    海英眼一瞠,猝地注意到安醫師渾身濕、頭發滴水、俊臉濕亮。“這是汗水嗎?”


    “是汗水。”


    “靠!”海英左拳擊右掌,大叫不妙。“安醫師,你是不是新陳代謝有問題?身體出毛病?流這麽多汗--”何況這房裏像冰箱。


    “加汀島太熱了。”安秦答道:“多謝關心,我想我沒問題。”


    海英攤手。“是是是,沒問題最好,你們這些北國來的,脆弱得不可思議,曬個太陽就昏倒--”


    “我聽蕊恩講過之樣當年的事。”意思是海英可以不用浪費唇舌、重複講古。“我這裏還有些糖,”搭在門框的手收進門後再伸出,棒棒糖花束乍現,他可真是魔術師!


    “不嫌棄的話,請收下。”安魔術師--不,是安醫師,慷慨至極地說。


    海英嘿嘿窘笑。“我的確想問你,早上的糖到哪兒買--”


    “無國界的。你喜歡的話,蕊恩下一次要迴來加汀島,我讓她帶上兩箱給你。”


    安醫師真是慷慨,又上道!早已拔奪一根糖叼餃嘴邊的海英,朝安秦豎起大拇指。


    安秦淺笑,沒什麽感覺般地把糖全交出去,退進房裏,關上門,走往臥室,去衝澡淨身。


    加汀島的水也暖了些。跪在浴池邊扛罐倒水的裸女雕像明明倒出冷水,他卻覺得水不冷。他跨出浴池,查看水源開關,確定沒開熱水,往淋浴亭衝冷水澡,再鑽迴浴池泡冷水浴,足足超過三十分鍾……也許超過三十七分鍾,是一個發燒體溫般的數字。他越泡越覺得熱,恍若躺進一個大煮鍋中,食人族圍著他叫囂,他的血液沸騰地衝破血管。


    “怎麽會熱成這個樣子?”安秦朝自己臉龐潑幾把浴水,甩甩頭,起身離開瓖貼大紅扶桑花樣的浴池。


    他依然出了一身汗。穿浴袍?簡單在腰間圍個浴巾?大可不必,這總統套房,就他一人,圖涼快,自在更好。


    光裸身子走出浴間,安秦在鏡台室對著雕花銅框鏡檢視自己。記得無國界的“等待太陽”有個完全仿造南國的人工沙灘泳池,那兒一切跟這兒太像,他們偶爾去接受人工日照,曬得出汗、體溫升高,沒多久,那熱感即退,不同這兒持久,貼著肌膚、滲入毛孔,火灼一般。


    可能他真的病了,他從前來加汀島,沒有這次的感覺。


    安秦看著鏡中一綹濕發垂掩下來,蓋住模糊的臉容,他皺眉,揉捏鼻梁,往隔著一道活動牆的衣物間移步。擦幹身軀,他給自己量了體溫和血壓脈搏,吞一顆安眠藥,旋即尋找舒適國王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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