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唿嘯,錦美人道:“我不叫阿錦,我本名是”


    可單染已轉了方向跑起馬來。


    他已不想知道,也不敢再去知道。


    若是知道了,總怕是臨到最後,要念念不舍呢。


    單染的一生伴隨骨瘴的大火而熄滅,九天銀河遲遲不下水,狂亂的受骨瘴侵蝕的百姓在瘋狂以血肉砸向城門。


    但單染果真做到了沒有破城。


    他摸著脖子上被撕咬出的傷口,躺在城頭,遠方傳來轟然的巨響,相思河被炸了堤。


    漫天都是金色的光點,落在他眼睫上,他便沒心沒肺地笑。


    他真的希望阿錦能夠得償所願,即使他已無法看到。


    阿姐從小就說他笨,他確實是個笨的,放著榮華富貴不要,來這地方受苦。


    阿錦講他不要用性命置氣,許多事情等到風調雨順的年歲,自然就會好轉,可他其實並不是在賭氣。


    ……好吧,氣還是有一點兒的,畢竟他們什麽都盤算好了,唯獨不與自己說。


    但其實當個大將軍,守護老百姓,也是他很小時候的夢想。


    他又想起那位蘇宗主,之前為了布置邊防與之見過一次,那豹子還插著手打量他,說他沒有姐姐長得好看。


    姐姐以為她什麽都不知道,可蘇宗主什麽都知道。


    她願意以修士的身份幹涉因果,將姐姐扶上那個位置,她知道姐姐即便再機關算盡,也不會成為一個暴君。


    而天下需要一位手段雷霆的新君。


    生命的最後一刻,單染想了很多,他想起小時候與姐姐在宮裏玩捉迷藏,姐姐總是藏得很好。


    他找不到便會哇哇大哭,他不是在哭自己輸了,而是怕被孤零零地留下來。


    這便是戰爭,或許隻有那麽一次保全性命的機會。


    他在邊關見過太多的無家可歸的流民,善惡在一瞬間變得輕如浮羽。


    單染突然又害怕了起來,明明被留下的不是他,卻還是感到無端的恐懼。


    那是對死亡最純粹的害怕,疼痛、失溫、昏迷,他又後悔起沒有聽阿錦說名字了,他們之間,勢必要有始無終。


    逐漸灰暗的視野裏,亮起了藍色的光,像是一盞燈。


    他緩慢地轉動眼珠,看到一位黑衣的少年擒著燈正低頭看向地上的自己,他想這應該是冥府的鬼差。


    烏須發現他的瞳孔倒影出了自己的身影,歎了口氣將燈照亮其死灰的眼眸。


    引魂燈的靈氣拂去了單染身體上的痛苦,單染緊皺的眉頭鬆了開,烏須蹲下來道:“歇吧,小殿下。”


    又看向一旁的應渠仙君,道:“你當年姓甚名何?”


    因果冊上明明寫得清清楚楚,應蕖感激地看著他,道:“我姓楚,名敘風。”


    烏須點頭,這位少年將軍已湮滅了氣息,也不知有沒有聽見。


    琦羽並未親臨這裏,用他的話說目睹自己前世的死是非常痛苦的事情,他不想再經曆一遍,於是坐在雲上發呆。


    忽聽身後有人靠近,是應蕖仙君。


    “你看,我倆之間也沒什麽糾結的因果,我欠你一條命,你欠我一場情,可終究是錯過了。”琦羽抱著膝蓋,懨懨道。


    應蕖從身後環住他,道:“對不起,當年,從未說過與你在一起時,我便心生歡喜。”


    城頭上,璀璨的金光中,珠鳴已淚流滿麵。


    她奇怪於自己為何流淚,畢竟單染雖死了,但琦羽還活著。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問烏須道:“這裏可有與本君有因果的那個人,就是因果冊上說,那個輪迴了十九次,與本君斷緣的那個?”


    烏須伸手接了一點光,他看向珠鳴,道:“有,但而今已經沒有了,她最後說你們孽緣,你要活下去,她希望你一定要活下去。”


    珠鳴的眼睛又滑出一行淚,與這金光交織在了一處,消失於雪上了。


    “她叫……什麽名字?是叫……蘇彌嗎?”珠鳴喃喃問。


    烏須不置可否,留珠鳴在原地發愣。


    玄微跟在他身後,聽見慢慢走出很遠的冥主說:“即便是仙者,有的也隻有一次的機會,不對,是十九次看似很多,對於蘇彌而言,卻隻有一次。”


    他抬起頭,城關地動山搖,天星陣啟動。


    當年的雪落於他額發上,如同一個遲來的告別。


    還有許許多多的人,連一次作別的機會也沒有。


    第五十二章


    烏須君將觀山鏡中所見所聞整理成冊,熬了個大通宵,再蹭皇宮睡了整個白日。


    他最是煩悶寫文書,奈何成了冥君後便要與這一本本的冊子打交道。


    寫到最後字都鬥大一個,內容上卻找不出半點紕漏。


    皇宮中通往鬼淵深處的通道,還有七八日才會打開。


    這鏡子講究個同進同出,好在琦羽和應蕖在九天也無所事事,珠鳴早在進來前便轉交好事宜,遂都留在觀山鏡中。


    烏須拜托他們去找找當年他們掉入的那麵無名湖,幾位仙君欣然應允,全當在人界四處走走。


    骨瘴天災後人間百廢待興,烏須君前些日子已走過一遭,留在客棧中不願動彈。


    他找到的入口在一枚朱釵上,閑來無事便將那朱釵捏在手裏把玩。


    冬日午後的天光穿過鴿子血似得紅玉石,照在他的紅瞳上,漾著瀲灩的綺麗的顏色。


    冥君披著被子趴在窗台上,伸手去接外頭的細雪,不時還會嚐嚐,方顯出幾分悠哉來。


    玄微寸步不離地跟著烏須,仿佛怕把他弄丟一般。


    烏須的目光敏銳,幾次敲打玄微別沒事兒就盯著這邊,怪不自在的,玄微往往改一陣子又恢複原樣。


    冥君疏懶,難得享受幾日不必辦公的日子,便更不願花功夫在玄微身上。


    慢慢就由著他去了,且與這位共同生活也無甚不方便。


    玄微少有的出門便是去各處為他搜羅可口的佳肴,從街邊的水磨豆腐到酒樓的鬆子桂魚。


    許多東西吃個新鮮而已,多的玄微便自己吃掉,這讓烏須一個晃眼覺得這位尊上圓潤了不少。


    兩人這短暫的客棧借居生涯,讓玄微有了迴到過去的幻覺。


    作為紀沉關時他與烏雲蓋雪便是這樣好,貓咪偶爾不喜外出,他就到處收羅好玩好吃的迴來。


    然而再相似的場景也迴不到過去。


    烏須擁著被子縮著手腳,抱湯婆子和手爐取暖時,姿態仍依稀可見烏雲蓋雪的習慣。


    但他已失了原身,那對異色的眸子也無時無刻不在昭示著,他曾經經曆過什麽。


    難以迴到過去,玄微也不再祈求重新開始,當然他不是沒有想過重新開始,這心情大抵是與歲年當年飛升九天時有幾分相似。


    隻是烏雲蓋雪要的是紀沉關,他作為玄微,又如何能抹去給他帶來的傷害。


    隨著細致的觀察,玄微無時無刻不意識到,區區的心痛又如何能比及以往烏雲蓋雪所受的苦痛。


    冥君魂魄不全,若是得以共同生活便會發現,他對曬太陽這件事有執念一般。


    然而觀山鏡中的暖陽到底是虛幻所化,並不為真,而在鏡外時,他無時無刻不穿著黑袍,宛如真正的鬼魂對太陽無可奈何。


    他時常犯困,畏冷到了一定程度,過往一到冬天便會窩在暖爐邊的貓咪,終究還是陷入長久的寒冷中。


    黃泉水與陰風伴著他,他不再是那時天真爛漫的小貓。


    一場九天之行,他失去的豈止是情。


    玄微能做的隻有竭盡全力對他好,可這彌補不過杯水車薪。


    他走在人界的街道上時,方能感受到對於百歲不足的凡人而言,生命究竟意味著什麽。


    早食攤子天不亮便要出攤,店家有年輕的少年少女,亦有白發蒼蒼的老者。薄薄的亮色自東方浮起,他們就已經燒熱了鍋,逐漸熱鬧起來的街市裏,有各色的人生。


    他們說起骨瘴的災禍,說起多少人流離失所,歎一聲世事無常,唯有迎接這刺眼的朝陽而已。


    帝都尚且如此,何況地方的生靈。


    而此情此景,又是百年前的倒影罷了,他所經過的人與事,已掩埋在黃土之下,了無痕跡,沒有人再能夠記得。


    玄微迴到客棧,烏須拱在被子裏睡得人事不知,他沒由來生出一種惶恐,走上前卻不敢去牽住烏須的手。


    隻能攥住他的袖子,將額頭埋在那片冰涼的布料裏。


    七日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烏須君成日裏在客棧補覺,到最後連床鋪也不想下,恨不得長在溫暖的被窩裏。


    偶爾也會與玄微搭幾句話,但大多也是無關緊要的話題,能稍講多些的便是關於骨瘴。


    他們也曾無比親密,而今卻客氣地像是合作盟友。玄微一邊為年年還願意理睬自己而感到驚喜,同時又不可遏製地迴想作為紀沉關時他們的關係。


    如單染與錦美人,許多話當時不說,便再也沒有機會。


    玄微盡力布置著烏須的住處,仿佛將這裏當做了一個臨時的家。


    烏須坦然承認了自己仍保留著烏雲蓋雪的習慣,比如他雖然變不成貓咪,但依然想要磨爪子,對會搖晃擺動的東西沒有什麽抵抗力,也還是喜歡魚討厭水,最愜意的事是冬天在陽光底下曬肚皮。


    這七日對於玄微而言,如同從過往的時光裏偷采來,短的令他歎息。


    第七日的晌午,烏須伸著懶腰戀戀不舍地從床鋪裏爬出來,穿戴整齊後將那朱釵放入法陣。


    伴隨朱紅的光暈,一道深不見底的穴洞出現眼前,往上冒出冷颼颼的風。


    烏須緊了緊衣襟,他幾乎將自己包裹得走不動路,跳入入口時,宛若下圓滾滾的湯圓。


    玄微隨之也進入其中,腦子裏都是烏雲蓋雪滾來滾去的模樣。


    他們下落了許久,似永遠也掉不到底。


    唿嘯的冷風吹開烏須君的頭發,耳邊響起哀哀的哭聲。


    玄微尊上曾來過此處,但沒有進到這麽深的地方,鬼淵雖叫做鬼淵,卻與冥府不同。


    這裏並沒有真正的鬼魂,而是有一族遊蕩此間的靈體,形如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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