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融不解其意,如實道:“迴師尊,骨瘴曾在雲蓋宗附近爆發,其方圓百裏的土地皆化焦土,弟子去時雖已重新長出碧草,卻不曾見過花。”


    “你如何看待歲年?”


    玄微話鋒一轉,竟直接問了出來。


    向來無所不答的玉融沉默了,半晌後,他恭恭敬敬地向師尊行禮。


    炒栗子不懂白虎哥哥為何要行此大禮,眨巴眨巴眼望著他們。


    玉融道:“師尊,弟子答不上來。”


    玄微便輕笑,炒栗子以為他要發火,往後退了半步,抓緊了白虎的袖口,卻又用小短腿用力往前邁了一步,像是要給玉融抵擋第一波尊上的脾氣。


    玉融用袖子給他遮了遮,對玄微道:“師尊,您若經曆他的一生,或可有答案。”


    從任何人口中所形容出的歲年,皆不是真正的他。


    若不能心靈相通,又怎樣能去輕蔑傲慢地評價,這是玉融從人界學到的道理。


    人界罕有感同身受,但他們是仙者,他們可以做到。


    “是呀是呀!”炒栗子也聽過披銀殿內的留音石,總是問玉融烏雲蓋雪在哪裏,烏雲蓋雪什麽時候來啊,玉融便隻能哄著他。


    炒栗子鼻子裏出氣,他自己在人界也有隻三花,便道:“而且貓咪也不要誰來說它是好是壞啊,世上的人那麽多,哪裏都會喜歡貓咪呢?貓咪的愛也是很少的,隻要它喜歡的喜歡它,這樣就夠啦!”


    “若不喜歡呢?”玄微問。


    炒栗子哪裏預料到尊上會來發問自己,分明是害怕,小小的腰板還是挺了挺。


    他是從人間找迴的遺孤,上九天來前過了很長一段饑寒交迫的日子,早已識遍眼色。


    他知九天踩高捧低,越怯弱越被欺辱,於是從不輕易在人麵前膽怯,他也規規矩矩行了禮,用老成的口氣道:“迴尊上的話,野外貓咪最是機敏,不喜歡它們的,自是會遠遠避開。”


    “若不避開又是如何。”


    “怎麽會有不避開的啊!”


    炒栗子鼓起臉思索片刻,頓時有幾分傷心,原來披銀殿裏住了隻這麽笨笨的貓咪,它一定吃過很多苦頭。


    以前在人界,他就見過被拋棄的貓貓狗狗,主人帶他們走很遠很遠,到另一座鎮子上,讓它們留在原地,從此一去不迴。


    它們便會循著氣味找迴去,如此反複多次,直到被斥罵毆打。


    或者假若送的足夠遠,此間有東西南北四方大道,天地之廣,它們再也找不見迴去的道路。


    炒栗子道:“那它便是傷了自己。”


    *


    夜深時分,玄微在書房坐了許久。


    他將那支玉笛從封印中取了出來。


    而此刻玄微也才注意到,這玉笛通體蒼翠,卻在掛穗前幾寸,有抹淡淡的紅痕。


    他探到其中封存的法陣不可逆,甚至未必能承受住他作為仙尊的神力。


    但他還是將神力注入其中。


    陣法啟動,晴山色的光華刹那漾開。


    “沉”字一閃而逝,一隻青藍色的蝴蝶翩躚飛出,灑下細碎的光點。


    周遭的景象在融化,唯有蝴蝶在眼前徘徊。


    本君一定是瘋了,玄微想。


    他合上眼,沉入玉笛內的心魔陣中。


    第三十一章


    玉笛中的世界與凡界別無二致。


    玄微在這裏經曆了那凡人的出生,輕微的搖晃中,淡淡的書卷氣息輕柔拂來。


    女子溫聲道:“小沉關,你要好好長大啊。”


    他附在紀沉關身上,卻幹涉不了他的行動,像是隻孤魂野鬼。


    心魔陣講究壓迫與拷問,亦或是製造迷失其中、不可自拔的幻夢。


    僅僅是去體驗,未免過於簡單了。玄微如是想。


    他借著紀沉關的眼睛,望向眼前懷抱著嬰孩的女子,淡如遠山的樣貌,纖細的手臂,低微的修為。


    似乎很難想象,這樣不起眼的凡人,會在未來設計出名動天下的天星陣法。


    她的頭發是板栗顏色,深棕的眼睛每每看過來,便會不由自主彎上一彎,裝滿了純粹的愛意和憐惜。


    女子每日要繪製大量陣法,但凡閑下來便會抱起紀沉關,用麵頰貼貼他嬰兒肥的臉,孩子不笑,她卻先笑得格外開懷。


    不知為何,每當她如此做時,玄微心中亦會生出幾分堪稱溫情的暖意,這平平無奇的女子也變得與眾不同。


    玄微解釋為他在與紀沉關分享感官。


    凡界的嬰童,對母親總是有著天然的依賴。


    紀沉關的小段童年是在天渺宗度過,他的母親原是宗內書閣的侍者,機緣巧合下與宗主不喜的庶兒子相識相愛,生下了這個孩子。


    玄微默默體會紀沉關在宗中所受的排擠,這凡間宗門倒是與九天有極高的共性,連小小的孩子們也學會看出身看眼色,往往人前人後兩幅麵孔。


    不對……玄微想,九天怎該與凡間一個樣子。


    為此他消沉思慮許久,興許是幼年紀沉關單純的情感影響了他,玄微的心弦常被撥動,有次甚至想要捏訣去罰人。


    可他幹預不了紀沉關,眼前所見,均是過往已發生過的場景。


    紀沉關的啟蒙比同齡的孩子要慢上一些,但他的母親會一字一句引導他開口,手把手教他寫字。


    起初他也會因在外受了欺負而撲到父母懷裏哭泣,後來便不再這樣做了,因為誰也幫不了他,徒然讓他們難過罷了。


    這樣一隻悶葫蘆,離群索居倒也不如何引人注目,等到要去宗門內學堂的年紀,他也終於要融入天渺宗。


    四五歲的正是小嘴叭叭叭個不停的時候,紀沉關也不例外。


    他像是要把憋了兩三年的話全都講出來,逢人便想與之交談,可真正願意聽他想法的又有幾個。


    於是他找宗門裏的靈寵靈獸們聊天,聊一個時辰給一塊肉幹,偶有一迴,教他的老師聽得了他與靈獸的對話,在講堂上盛讚其有慧根,孺子可教。


    這樣的誇獎並未為紀沉關帶來好處,宗門裏的靈獸們也開始見他繞道走。


    直到有隻靈獸在主人的命令下咬了他一口,紀沉關便放棄了找靈獸談天的想法。


    他的胳膊傷得並不重,那隻看似兇猛的靈獸根本沒有咬合牙齒,隻是用牙尖輕輕磕了下他的皮膚,留下個小血洞,看似流血嚇人,實則很快就好了。


    咬他的那日,威武靈獸的眼裏,淌出了豆大的淚水。


    爾後紀沉關隻能對著花花草草講話,被傳出有某種天生癔症。


    他把花花草草飛禽走獸當做人,將桌椅板凳也認做朋友,他對他們介紹母親給逢的布偶,母親說這是狐狸,紀沉關說這是貓咪,叫做小黑。


    女子便依著他,摸他的腦袋說,你可要保護好小黑啊。


    紀沉關就用力點頭。


    然而紀沉關誰也沒保護好,其中也包括他的母親。


    外界的傳聞紀沉關很難打聽到,玄微亦感到深切的焦灼。


    作為仙尊,九天所有的消息都能靠月靈打探到,可對於這樣一個稚子,他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做不到。


    隻是接連聽說,父親被長老們認可了,母親要與之和離,母親和男子跑了出去,父親將迎娶新的妻子。


    每樁消息都像是晴天霹靂,隻有更壞,沒有最壞,無時無刻不是變故。


    玄微厭透了這樣的感覺,想必紀沉關亦是如此。


    他見不到娘親,被關在居所內不準再去讀書,可山門外的哀哭聲還是不時會傳到這裏,他抱著小黑縮在床下,恐懼到連附身的玄微都忍不住感到神魂的發顫。


    短短半年內,他變成了天渺宗裏最尊貴也最可憐的人。


    天星陣將要升起的那夜,母親像是話本裏無所不能的神仙,迴到了他的住處。


    她問他怪自己麽,紀沉關哭得稀裏嘩啦,搖頭說不怪娘親,隻有娘親和小黑對我好,娘親不要走啊。


    女子比從前滄桑太多,麵頰上還有新傷,紀沉關用軟帕子輕輕替她擦去血跡,用自學的水訣給她治療。


    女子深深看著他的眼睛,說:以後小黑陪你,你要好好活下去。


    “那母親要去哪裏啊?”


    “去月亮上,你一抬頭就能看見。”


    可這樣的哄孩子的話已哄不到紀沉關了,他死死拉住娘親,不讓她走。


    女子的神情痛苦又恍惚,天星陣內祭祀的亡靈仿佛在撕扯眼前的幼子。


    她驚慌失措地抱住紀沉關,許久後才慢慢平複下來,她喃喃著: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又說這蒼生天下,若有能力焉能不救。


    玄微看得出這女子被人命困住,這也許本不是她的過失,但礙於信息量太少,玄微也不能做出判斷。


    理性告訴他人之多麵,最喜作繭自縛。但當紀沉關的母親離開時,紀沉關中術法昏睡過去,是玄微在替他叫住她,不想讓她走。


    再之後,喪訊是由即將當上宗主的父親親自告知。


    半月匆匆而過,紀沉關從住處望到係滿宗門各處的紅綢,再半年,他多了個同父異母的弟弟。


    又半年,他被測出水風靈根,宗主送來了昂貴的筆墨紙硯與靈寶,他重新迴到書院。


    他夜夜驚慌失措,把小黑抱在胸前,但不久後小黑就被學堂裏的人剪爛扔到了水渠裏,他們笑話他是個女娘子成日裏玩這布頭偶。


    紀沉關沉默不語地站起身,二話沒說給了對方一拳。


    這是他頭一次與這群人動手,沒打輸,卻付出了更大的代價。


    在書院用以懲戒弟子的小閣內,被他弟弟紀恪放入的群狼術靈撕咬。


    玄微按耐住結束這個幻境的念頭,他所見過的血腥殘酷的場景遠盛眼前,可此時他與紀沉關通感,那強烈到足以沒頂的恐懼教玄微感到窒息。


    他以手抵住自己的喉嚨,那裏竟也隻能發出“嗬嗬”的怪聲。


    便是在此之後,紀沉關有了口吃的毛病,古怪的是縱然有多少靈丹妙藥也無法治愈,同年紀恪重病,紀沉關也就徹底無人問津。


    他變得愈發沉默寡言,也並未再在宗內留上太久,九歲那年,宗主以他身體不佳要外出修養為由,將他送離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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