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君則對這些小話充耳不聞,眼珠滑掃過神器上浮現的名姓,身後因果賬目閣“哢噠”拉開,照舊有青藍封皮的冊子淩空飛出,落在烏須手中。


    那書冊被他二指夾住,紙頁“嘩啦嘩啦”於風雪裏向兩側攤開,恍若一隻在淩寒中掙紮不休的蝴蝶。


    因果賬冊查得極快,立即定位到玄微的因果虧欠之處。


    冥君按部就班把冊子倒轉給玄微去讀,抬眸卻見對方仍在注目鏡中的曆劫身。


    “仙尊,上前來罷。”莫青團語調愈冷:“來看看汝的因果。”


    玄微終於從鏡前離開,轉身走向因果冊。


    他的衣袖極長,垂手時幾乎可以逶地,故而沒有人能察覺到,袖中玄微的手指始終緊收,指甲深深嵌進了掌肉。


    雪幕替他擋住了重重合上眼的一刹,再度睜開時,那對深不見底的眸中,竟有幾分近鄉情怯的神態。


    他走到冥君的玉桌前,像是快要得到一個等候多年的結果,忐忑不安,誠惶誠恐。


    緊張與迫切拉扯著他的眼睛,眉眼間的沉沉鬱色卻冰消雪融般化開,他目光堪稱小心地放在了平攤開的因果冊上。


    在“紀沉關”的隔頁,有個名字在閃爍紫光。


    “紫筆勾名。”冥君像先前出現金筆勾名時那樣,解釋起這個之前沒有出現過的情況。


    冥君道:“這就意味著,這隻叫‘倚妝’的小桃花妖有別樣機緣,沒有轉過世,他對仙尊你有救命的因果恩情。”


    救命之恩,這在因果賬目中算是極重的分量,可聽聞此言,方才還拭目以待的仙君們卻大多失望地塌下了肩。


    連純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鳳君也被掃了興,對姐姐珠鳴道:“那個倚妝,而今不就種在玄微君的院子裏嗎,我以前還見過他呢。”


    越想越不服氣,鳳君說出了眾仙神的心中所想:“難道古神後代就這樣受偏愛嗎,他的因果恩人都種在院子裏了!大不了助那桃花妖成仙,這因果就能還上大半,太省事了吧!古神怎麽不偏寵偏寵我?”


    珠鳴毫不客氣地在大庭廣眾下揉起老弟的腦袋,直到把他的頭發搓揉成了個亂蓬蓬的鳥窩,轉身朝還因苑門口走去,招唿道:“沒意思,走了。”


    熱鬧已然散了,權位高的幾位仙君要迴去計較自己的因果,便三兩結伴向冥君和玄微仙尊拱手告辭。


    不敢走的小仙們則百無聊賴,各自找了個角落對著牆或優曇缽華發呆。


    冥君走流程式地對麵前的仙尊頷首,讓他快快讓位給下一個。


    誰知仙尊還不打算挪窩了,直挺挺站在原地。


    “仙尊可還有甚麽要問的?”冥君道。


    “……不對。”玄微仙尊胸口起伏漸急,“你這冊子不對……因果不應該是這樣……不是桃花木,我應該、我應該……”


    他眉峰收攏成川,像是在忍受某種無形力量的折磨,講出的字句竟是連貫也做不到,到後來咬字都綴了氣音:“……我應該有一隻貓。”


    貓貓?夜蘿是個毛絨控,聽到貓咪耳朵都豎了起來,但隨即她就因為這位仙尊的話感到了強烈的不滿。


    他居然否定因果賬!


    因果賬目是由天道生成,但以防萬一冥府每百年都要千辛萬苦去核對一遍,質疑因果賬就是在質疑他們的工作成果。


    夜蘿毫不客氣道:“仙尊,因果我已給你寫好了,找貓去別處吧。”


    莫青團亦道:“因果冊絕無差池,仙尊請自去歸還因果。”


    “……年、年。”玄微雙臂仿佛被灌了黃泉濁水,僵硬又沉重地抬起,竟向冥君和冥府眾鬼使行了個大禮。


    他澀聲道:“是一隻名中有‘年’字的貓妖,請諸位幫我一查,我來日必有重謝。”


    莫青團厲聲追問:“難道你還留有曆劫時的記憶?”


    “不……隻記得這個。”玄微仙尊頭痛欲裂,袖中右手用力抵住左手腕上的珠串,定了定神才道:“他的名字、長相……都……”


    “仙尊,我們是聽神諭辦事。”寶座上的冥君截斷他的話,將因果冊重新倒轉過來。


    他當場將上麵的內容宣讀出來,“黃泉扶焰曆三萬八千年,人界燕曆二百八十年五月,因果結成剩下的本君便不親自為仙尊讀了,至於其他無關人物,冥府無可奉……嘶,等等。”


    莫青團神色沉沉,壓低嗓音問道:“吾主,可是因果有異?”


    “是有異。”烏須冥君指尖點點冊麵,再擺手道:“是魚糕來了。”


    苑中的風雪勢頭因玄微仙尊靈息的潰散而大了許多,但仙侍們終於緩步來到桌前,將用蛋殼瓷托盛好的魚糕輕輕放下。


    冥君上手便拿,往嘴裏連扔三塊,這才向後一靠,在沒人看見的桌下翹起了二郎腿。


    被魚糕喚出好心情的冥君對玄微莞爾笑道:“仙尊好天運,因果欠債之人就在院中,這想尋之人麽,也不必被隱瞞,可謂有求必得,實在讓我等羨煞。”


    “何意?”玄微目如銳箭,射向烏須冥君,後者答道:“因果冊上的關係乃是天機,若非天道發話,絕不可告知他人但有一種例外。”


    在玄微愈發亮起希望的眸底,他娓娓道:“假若有一人,因果盡斷,便會被從塵世除名,歸入我們冥府的死檔,因此不在天機之內,告訴你也無妨。”


    冥君眉梢挑起,臉頰邊露出了淺淺的梨渦,風雪沉化其中,像是在為玄微的幸運發自真心的愉快。


    他道:“歲年,那隻貓妖叫歲年。”


    “……歲年……歲年、年年。”玄微怔住,半晌後喃喃誦了起來,似要將這二字掰開來嚼碎在口舌間。


    歲歲年年,年年有“魚”。


    他又輕輕快快地念了兩遍,眸中一亮,瞪大了眼,慘淡的雙頰邊竟也因悸動浮出淡淡的團紅,這使這位華貴仙尊看起來有幾分神誌上的癲迷。


    玄微前傾身體,雙掌支在桌案上,明明是壓迫的動作,卻也像是搖搖欲墜到不得不以此來支撐。


    他幾度張口卻不成言語,冥君用兩塊魚糕的時間等他,許久後才聽見他問道:“他如今……在哪裏?”


    烏須的臉上便又浮現出無可奈何的表情,淩空自靈櫃中再抓出本灰皮冊子,卻不先給玄微看。


    他翻出某頁後,把它給身邊的自己人瞧,道:“你們看明白了啊,本君沒犯規矩,這真是個記在上頭的灰名兒。”


    夜蘿湊上前逐字逐句讀完,小雞嘬米般點頭,她心思玲瓏,當然猜到自家冥主是要讓這牛哄哄的仙尊欠上個大人情,不然怎麽能套到更多好處。


    正暗自高興,扭頭卻見莫師父神色沉重,像是不認同這個做法,卻終究沒有阻止。


    在得到冥使們的公證認可後,烏須將灰冊其他無關文字隱去,單獨給玄微看了冊子夾在縫隙間的一小段。


    他解釋道:“仙尊問的歲年,乃是紀沉關養的一隻貓妖,沒什麽豐富內容。”


    扒拉開那條隙兒,讓文字完完全全躺在玄微眼底,唏噓道:“別問本君他在哪裏,因為這妖已被因果消號了,您在鬼淵一劍將他殺了,還鬧了出燒魂煆骨,這樣一殺一燒什麽都沒了,所以即便你們有因果,也一並清完了。”


    冥府眾人目光相碰,心裏想的大差不差:因果是清完了,就是這方法不可說的太細。


    夜蘿向莫師父投去了個詢問的眼色,後者輕微頷首,夜蘿便拉下嘴角,心想:這仙尊難道真是有什麽詭異的運勢加持嗎?


    這種消號的例子,冥府萬年來隻出過九樁,還就讓他和那貓妖碰上了。


    人間的因果都會記在冥府冊上,即使貓妖歲年慘死在作為凡人的“玄微”手上,也還是會去冥府輪迴。


    如今貓妖沒有入輪迴台,而是直接被除了名,僅有一種可能


    曆劫的玄微陰差陽錯之下,覺醒了神體內丹,用神力殺了貓妖。


    自古神誅,不入輪迴。


    如此即便有再大的因果,這一劍下去,必然也就是灰飛煙滅的結果了。


    至於天道日後怎麽懲罰,那是天道的判斷,冥府不過是在中間搭把手,寫個留檔。


    眼下,他們更是不能點明其中關節,若是這個方法被這些要還因果的神仙們知曉,情急之下,打算用殺人來做一時的開脫,追究起來二界都有責任。


    莫青團對麵前仿佛結冰了的玄微道:“仙尊,這個答案你可認?”


    苑中還有幾位來晚的仙君沒查因果,冥君有點不耐煩,他幾口把魚糕吃了個精光,眼見跟前的仙尊身體輕晃,連撐桌也要撐不住了。


    烏須正想讓仙侍把這備受打擊的仙尊扶走,對方卻立即將自己的失態收拾了起來,對他們再是一禮,道:“多謝。”


    隨後雲輦也不要了,徑直禦雲而去。


    而和玄微一同前來的他的弟子玉融,就這樣被丟在了還因苑中。


    玉融對師尊突然把自己扔下的行為早已司空見慣,也沒了先前的拘謹,從袖中掏出一把肉幹,找了個角落蹲地狂吃。


    夜蘿看呆了,道:“九天的神仙也有這麽、這麽不拘一格的嗎?”


    冥君擺手把玄微帶來的鬱氣驅散,笑道:“沒記錯的話,這位玉融仙君原身是隻白虎。”


    “哇喔!”夜蘿雙眼驟亮:“大貓!”


    “夜蘿。”莫青團低聲提醒這個毛絨控徒弟,夜蘿趕緊重新投入記錄狀態,莫青團則讓下一位仙君上前。


    就在觀山鏡運作時,莫青團猶豫片刻,低聲對冥主道:“吾主,那玄微……”話戛然而止,站直身對旁側的仙侍說:“再端盤魚糕來。”


    這上百位神仙的因果賬足足查七八個時辰,待到還因苑中的仙君統統離去,冥君歪在寶座上伸了個懶腰。


    莫青團嚴謹地問夜蘿道:“後續還有幾個要跟進交代的?”


    夜蘿對照記錄,答:“十九個。”


    莫青團沉吟:“那我們真要在這九天住上幾日了。


    靜候已久的仙侍當即欠身道:“陛下有令,務必款待冥府來客,住處照泠殿已收拾妥當。”


    點亮引路靈燈,仙侍續道:“冥君大人與諸位冥使操勞多時,可要先去暖雲池沐浴?陛下也已命人在池旁熏閣中備好佳肴美酒。”


    結束了今日任務,又聽到可以在三界都赫赫有名的天泉暖雲池泡澡,高度緊繃的冥使們都不約而同舒了口氣,流露出放鬆且倦怠的神色。


    唯獨冥君麵色一變,想到的全是:好討厭,全是水!


    他咳嗽一聲,對眾手下道:“你們去吧,我在這九天逛逛。”


    “一起啊吾主。”夜蘿熱情來攬他道:“書上說天泉暖雲池還能滋水花玩兒,很有意思的。”


    冥君在黑袍下當即打了個大哆嗦,“本君就不洗了,你們別玩的太晚,明日”


    轉念一想他們也忙了這許久,改口道:“罷了,去玩兒吧,不鬧出事端就行。”


    *


    冥使們集體前往天泉暖雲池,莫青團沒動身,向冥君投去了個擔憂的眼神,也打算不去了。


    冥君拍拍他的肩,道:“莫愛卿,本君又不是你話本裏修無情道的修士,你知我根底,大可安心。你不也早就惦記那個池子了嗎,去幫我看著他們,別鬧出笑話來。”


    莫青團苦笑著注視他的君上,末了點下頭,去追趕離開的冥使。


    手下們不在身邊,烏須再揮退了仙侍,偌大的九天沉入夜幕,他自己樂得自在,輕車熟路往東南邊去了。


    他要前往的地方是負責天界花木的“蘭閣”,離還因苑並不遠,一盞茶的功夫,冥君便已能聞到自蘭閣地界中傳來的梅香。


    還記得在閣後的山地上,種有片野梅林,不比閣內瓊花靈木的雅致,明明是長在這璿霄丹台,卻生得十分蠻橫,香得橫行霸道。


    傳說是蘭閣主人硯辭龍君自凡間歸來,將沾在衣袖和頭發上的梅樹種子撒在此地,這才有了這片沾染了凡塵氣息的白梅林海。


    龍君很是喜愛這景致,常年施下雪陣,日日夜夜吹個小風小雪,別有一番風光。


    冥君信步踏入這林海,折下枝白梅在手中晃來晃去,無聲無息地在雪上漫步。


    擠在枝頭的幾隻團啾正在犯困,冥君忍住撲它們的衝動。他來到一棵歪脖子的梅花樹下,正準備往下挖,忽聽身後“噗咚”一響,是雪從枝頭墜下的悶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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