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無中,何硯深聽見耳邊傳來一聲溫潤的男聲:「何必呢?」


    何恨水一聲嘆息。


    「我無法知曉深兒這雙眼睛在世人眼中是何等存在,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有生之年護他平安喜樂,無憂長大。」


    另一人道:「但你看他頭也不迴。」


    何恨水眸光微動,復而一笑:「可這才是我的深兒啊。」


    何硯深步伐堅定,也不知為何,淚流了整張臉。有一個身影擋在他麵前,冰冷地質問:「你還是要走嗎?」


    何硯深微微抬眼。


    這人的麵孔他看不分明。但是渾身上下皆散發著冰冷的惡意。


    好像許久以前,也有許多人用這般陰冷的眼神看過他。


    他們是誰?


    何硯深腳步一頓。


    他好像已在世間活了數十年,不再幼小如同螻蟻,也不會隻曉得哭。他能掌控一方,將諸多人的生死握在手中,可行萬裏,踏千山,笞魍魎,殺盡天下輕他之人。


    他是關不渡,不是何硯深。


    分明是幼童的麵孔,眼中卻流露出屬於成人的冷漠。他勾起嘴角,涼涼一笑,對虛空說道:「我知道你隻是我想像出來的幻覺。」


    石門前那個古怪的陣,興許是被人踩到了陣眼,觸發了自保機關。


    碎裂的光點幾經變換,幼童忽而長成長身玉立的青年。關不渡冷靜的目光落在眼前看不清的麵孔上,笑容譏諷又不屑。


    「你笑什麽?!」影子忽而暴怒。


    「閣下是陣中之靈?」關不渡道,「死在這幻覺裏的有多少人,你還記得清嗎?」


    狂風大作,影子暴跳如雷。自儒門傳承誕生的那天他便在此,還從未見過如此清醒之人,仿佛不七情六慾都拋於腦後,任何塵世間的欲望都不能拉他下凡塵。他不甘心地一揮袖,場景再變。


    大火燎原。


    無想山莊正在被咆哮的火焰吞噬。何恨水的屍體於大火中焚燒,嗶剝聲不絕於耳。


    他甚至可以看見火焰匍匐至吞噬何恨水的眉眼,妖艷的大火中,那個溫潤的青年正痛苦地嘶喊著。


    何硯深幼小的身影跪坐在大火前,惶然地看著大火越燒越旺,卻束手無策。


    「要進去嗎?」影子在他耳邊說,「我擁有時間迴溯的能力,你要是想進去改變你做過的錯誤決定,我可以幫你。」


    何硯深踉蹌著從地上爬起。


    影子很滿意:「對,往前走。時間如洪流,我能助你逆流而去。」


    何硯深走了幾步,突然轉過身來。


    影子愣住:「你怎麽不走?」


    幻影中,何硯深冷冷吐出兩個字:「做夢。」


    影子的動作一滯,身影突然膨脹數倍,黑霧中猙獰著鑽出一副人臉,厲聲道:「你就不恨嗎?你難道就從來沒想過,如果給你重新選擇一次的機會,你會怎麽做?」


    如果時間可以扭轉,過去可以重來。


    這真是一個致命的誘惑,關不渡想。


    多少人生活在過去的悔恨之中?關不渡不僅自省,走到如今,他是否有恨,是否有悔?


    可於他來說,這本就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命題。他不會在這上麵浪費自己哪怕一丁點的時間。


    儒門宗師布下這樣一個陣,究竟是為了保護傳承,還是為了懲罰那些不知所謂的人?


    關不渡抬首與影子對視,平靜道:「不會有這種機會。恨沒無用,悔更是無用。」


    「為何會無用?!」


    「我不會讓自己承受代價。」與影子的暴怒相比,此時的關不渡更像一個掌控全局的人,「我隻會讓別人付出代價。」


    那影子在空中遊離瞬息,忽而將關不渡整個人包裹起來,喑啞的聲線於黑暗中響起,略帶驚異:「竟是我宗傳承之人……」


    說著,他嘆息道:「罷了。」


    黑影忽散。


    關不渡依舊站在原地,幼時的身影還未散去,大火肆虐,何硯深的身影微微顫抖著,淚水落了下來,卻被熱度瞬間蒸發。


    看起來實在是太可憐了。


    關不渡有些自嘲地想。


    他當時,是這個樣子嗎?


    關不渡微微一訕,在那片殘存的幻影中蹲下身。即便虛影與實體相互錯開,他還是輕輕地勾了勾孩童的手指,就當作給兒時的自己,一個再完滿不過的答案。


    在幻影將散未散之際,關不渡還看見了一個身影。


    那是鶴歸。


    他不知幻覺因何而生,但總歸和自己心境有關。他看著鶴歸如十五歲那年一般,在風雪肆虐中舞劍,身姿卓越,劍意凜然,一如當年。


    他在心中緩緩念道:「鶴歸……」


    於是他便醒了過來。


    石門前,眾人橫七豎八地歪倒一片。潭中的水不知何時又漫了上來,水麵上漂浮著許多人,看起來已沒了聲息,約摸是在幻覺中溺水而死。


    那片無論如何都過不去的區域,有一個圓形的陣法亮起一片青光,想來幻覺因此而生。


    陣法前,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


    本應在梅嶺被景譽殺死的王敬書,不知如何逃脫至此。想來姚玉春開門前,那個偷襲的人也是他。


    隻是他麵若癲狂,鬚髮四散,儼然已神誌不清。


    在場之人,除了早早醒過來的關不渡,就隻剩下一個姚玉春,以及姍姍來遲的子車淵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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