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未杳雖自幼在閬山長大,卻並不缺衣少食,自與山民不同,且成年後性子沉靜下來,哪會這般親近山林?現下因著湛若水在,竟是玩心大起,一門心思要為三娘掙迴一盤野菜,是以找得很是認真。湛若水雖不認菜,卻陪得很起勁,不多會兒工夫還指點起來。雲未杳暗笑在心,也不點破,任他過癮。


    許是身子彎得太久,雲未杳的頭發慢慢散落開來,不小心勾在一株刺蓮花上。雲未杳未曾注意,隻將頭一抬,竟被扯得生疼。湛若水見了,顧不得還兜著野菜,雙手趕緊按住雲未杳,不讓她起身,隻道:“被勾住了,你不要動,我來!”那刺蓮渾身都是尖刺,不一小心便紮進肉裏,疼痛很是難忍。


    湛若水解得笨手笨腳,雲未杳蹲得乏了,也偏得頭頸酸痛,便有些不耐煩,看曾慧籃中有鐮刀,便道:“不解了,拿刀割了就好!”曾慧應聲便要拿鐮刀,湛若水柔聲勸慰道:“不可不可,頭發割掉多可惜。你再等我一等,快了快了。”


    曾慧將鐮刀放進菜藍,看著對雲未杳既愛憐又珍視的湛若水,又看看泰然自若的雲未杳,心中懵懂之處頓時有些明了,默默將那顆才萌發出的少女懷春之心收拾好。雖然傷心,好在無人知曉,總是體麵。


    湛若水好容易解開完了,終於長長舒了口氣,看雲未杳頭發亂了許多,伸手便要為她梳理歸攏,不想雲未杳把頭一偏,這才知是嫌他手髒,遂沒好聲沒好氣道:“現下倒嫌我手髒了,恰才為何不說?”


    雲未杳徑自捋順了頭發,隻眉眼一彎笑道:“此一時彼一時。彼時用得著,不敢嫌。此時用不著,便看不上了!”湛若水故作生氣,抬起手便要向她頭上抹,嚇得雲未杳趕緊便要躲。山林茂密,雲未杳躲無可躲,便也不躲了,反將頭一偏,直直迎了上去,湛若水反不敢多動了,隻笑道:“放過你!”


    曾慧看得心中酸澀,道:“未杳姐,我娘還在家中等我,我先走了!”說罷也不待雲未杳說話,提起籃子急匆匆便離開了,竟有些慌不擇路。


    湛若水望著曾慧離開得遠了,才一臉正色向雲未杳道:“以後,不論是誰,再不可再拿我做人情。”


    雲未杳不想小心思被湛若水看穿,麵上卻隻管裝糊塗:“你說甚麽,我聽不懂呢!”


    湛若水道:“這少女心事,你能看出來,我能看不出來?今日你哪是要挖野菜,不過是怕人家姑娘傷心,拿著野菜做筏,讓我陪了人家大半晌。”


    雲未杳本來心虛,聽他最後一句竟不由笑出了聲,嗔道:“甚麽陪人,你把自己當成了什麽?”原來她看出曾慧心事,已知是單相思一場。這少女心事本就飄忽不可期,隻是話卻不能明說,又憐她情竇初開,便以挖野菜為借口,一則了她心願,二則讓她明白一二。畢竟,若她深陷其中,傷害的終歸是她自己。


    湛若水幽幽道:“那要看妹妹把我當成了甚麽?”


    雲未杳笑道:“便算你說對了,隻是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可知我還存了怎樣的心思?”


    湛若水不說話,隻微微眯了眯眼。雲未杳忙道:“這樣一個郎君,我很是想跟鄉裏誇耀!”湛若水便知她在胡說,偏雲未杳一本正經,一時忍俊不禁,隻是哈哈大笑,又道:“拿你沒有辦法!”空林之中,已經走遠的曾慧的聽得這開懷之笑,心下愈發黯然神傷,隻是她也知道,這樣一個男子,並不屬於她。雲未杳看著笑不可仰的湛若水,亦是笑眯了眉眼,偏頭輕輕道:“不信我呢!”


    雲未杳與湛若水出去了大半晌,三娘早就等得心急,隻差要去尋人了。待看他二兜了一襟的野菜迴去時,竟自瞪大了眼,不知這二人何來的閑情逸致,忙端來清水讓他們洗手,口中兀自道:“你娘從來便不許你去山中野,如今都大姑娘了,反不如從前。”雲未杳老老實實聽著,趁著三娘不留心,偷偷向湛若水扮了個鬼臉。湛若水極力憋住笑。


    山中的日子過得平靜而緩慢。孟飛與封五常相約去更深的山中打獵。原來他二人擔心武功生疏落下,便借著打獵之機練練腿腳,且又解決飲食。湛若水有雲未杳相伴,日子自是過得舒心無比,唯一擔心的是孟飛與封五本逍遙慣了,如今卻因著自己而拘在閬山,深恐將他二人圈出病來,便也任由他們去了。


    湛若水也知道了雲未杳的作息,因著晚上睡得晚,早上起得也比眾人晚。早起梳洗用飯之後,便要去林中轉一圈,午後總是小睡半個時辰,再用半個時辰來醒神。其它的時間,雲未杳便耗在了書上,她想盡快找到阿耨多羅的解治之法。除卻各自休息,若雲未杳去林中散步,湛若水便陪她散步,若是在房中看書,湛若水也會找本書,再找個挨近她卻不打擾她的角落自己慢慢看著。


    他那黯淡無光的生命中,如今也因有了雲未杳而多了抹絢目的色彩,變得生動起來。雲未杳原本早要帶他去洗髓窟,如今卻一直拖著,他也沒有提,甚至孟飛、封五,以及三娘都不曾提起。如果可以,他希望時間隻此停住,不要再流逝。然而,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湛若水也知道,這樣的日子,越來越少。再一件事是,他二人彼此心意已明,隻是瞞著眾人,隻是世間哪有不透風的牆,且二人之間的繾綣纏綿也著實明顯,三娘最先便生了疑,隻礙著雲未杳不便多問。


    這日午後,孟飛與封五照常出了門,三娘去了曾阿嬸家串門,家中又隻留下雲未杳與湛若水。雲未杳翻著醫書,時不時圈點筆記。驀地,她突然覺得房中安靜得有些不對勁,便轉過頭去,正看到湛若水深坐在自己常躺的榻上深深地望著自己出神。雲未杳心中一柔,道:“想甚麽呢?”


    湛若水道:“想妹妹。”


    雲未杳“噗嗤”一笑,道:“妹妹在你眼前呢!”


    湛若水道:“妹妹不在眼前,我想。妹妹在眼前,我也想。”


    雲未杳放下筆,以手支頤迴望著他,道:“你這樣坐著,我又不能陪你說話,不悶麽?”


    湛若水笑道:“不悶。妹妹就在眼前,我看著妹妹就好,便是不說話也不悶。”


    雲未杳笑道:“你這樣一說,我倒想起以前三娘問我的話。”說著慢慢起身,走到湛若水麵前坐下,道:“三娘問我,你這個年紀可不能再蹉跎了,你的意中人究竟是怎生個模樣?”


    湛若水笑道:“她必要是你說個子醜寅卯,才能為你相看適合之人,對麽?”


    雲未杳笑著點頭道:“她為我可真是操碎了心。”


    湛若水道:“你是如何答的?”


    “我便說,第一,”雲未杳伸出一指手指頭道:“我跟他說話要說得來。”


    湛若水道:“都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男女之間相處何嚐不是如此?若二人沒有可說之話,心意便不能相通,不相通則必生嫌隙,久而久之,再是親密之人也會形同陌路。陌路之人卻朝夕相見、同榻而眠,這日子便也是熬煎。世間多少夫婦不是如此,不過恍而未覺罷了。妹妹說得有理。”


    雲未杳笑道:“好在世間許多人不會做此想。都道人是萬物靈長,當是有情有心的,隻是以我這許多年看來,這人不過是到了該成婚的年紀成婚,該生子的年紀生子,該頤養的年紀便頤養天年、含飴弄孫,便如春日到了萬物萌生,夏日生長,秋日收獲,冬日便萬物掩藏一般,合的都是自然之理。既然是合自然之理,便與情無關。萬物之中,草木禽獸自是無情,人為萬物靈長,最是無情不過。是以,這世間才有那許多相扶相攜一生,卻始終不曾相識的夫婦。”


    湛若水笑道:“隻是,萬物皆有異數。那有情之人,才是人之異數,我說得可對?想來我的妹妹,便是那個異數。”


    雲未杳嗔了他一眼道:“人若有情有心,自然要尋一個同樣有情有心之人,這二人必會是心意相通的,既是心意相通,自然便有說得到一處的話。”


    湛若水笑道:“姑娘說得極是,隻是這樣的人不好尋。”


    雲未杳點頭道:“確實不好尋,好在也能找到。難的,是第二種。”


    湛若水越發有了興致,笑道:“妹妹還有說法?”


    雲未杳便伸出兩根手指道:“這二嘛,便是我與他無話可說之時,便這樣相處著,也不會難受。”看湛若水有深思之色,雲未杳笑道:“人與人之間,哪來那許多話說,是以再是心意相通、無話不說之人,也有話說盡、無話可說之時。有情之人無話可說,最壞的大概便與世間所有夫婦一樣,同床異夢,漸行漸遠,最好的……”


    湛若水忙問道:“最好的是甚麽?”


    雲未杳笑道:“最好的,便是不消說話,彼此看一眼,笑一笑,便也能心意相通了。是以這般相處著,便是沒有那許多話說,兩個人也不會難受的。”


    湛若水捏了捏她的鼻子道:“原來,你要找的便是一個心意相通之人。”


    雲未杳皺了皺鼻子道:“大概是。”


    湛若水哈哈笑道:“妹妹看我大概可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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