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未杳仔細一想也笑了,道:“他們自幼便是這樣喚我。你不說,我也不曾在意,很奇怪麽?”


    湛若水笑道:“並不奇怪,倒挺好聽的。想是他們看著你自幼長大,稱唿是再難改的,且在他們眼中,隻怕你還是當年那個滿山跑的小丫頭。”


    雲未杳的臉色一紅,迴首微微瞪了一眼湛若水。湛若水隻裝未見,口中兀自朗聲念道:“腰佩黃金已退藏,個中消息也尋常。世人欲識高齋老,隻是柯村趙四郎。”


    封五不解其意,道:“相公,這又是黃金,又是趙四郎,是何意思?”


    湛若水哈哈大笑道:“是與衣錦還鄉恰恰相反的意思。”


    封五聽得越發糊塗,偏湛若水又不肯多說。雲未杳背對著他,微微笑著向前輕快走著。


    三人一路走一路閑話著,走了約摸小半個時辰,封五便嚷著叫渴。雲未杳才記起眾人自出門以來,還未喝過一口水,心下很是歉然,看了看山路後道:“前麵不遠的路旁有個泉眼,山裏人都叫它‘不老泉’。”


    封五聽罷大喜,道:“我先去了!”他便也不等湛若水與雲未杳,足下輕踏,竟自抄了過去,轉眼便沒有人影。


    雲未杳笑道:“一把年紀的人了,急得倒像個小孩子似的。”迴頭笑看向湛若水,卻見他隻是靜靜地看著自己,雲未杳驀地臉一紅,趕緊又迴過頭去,急急向前走,不想早上露浠未幹,山路還有些濕滑。她隻顧著趕路,未料一個沒站穩,腳底便有些滑,身形便晃了晃。雲未杳素來謹慎,腳下微滑時便已留了神,且身旁正好有樹枝低垂,伸手便要扶那樹枝。不想她伸出手去,扶住的不是冷冰冰的樹枝,卻是軟綿綿的布料,轉頭一看,湛若水正輕輕將她扶住,她一隻手正緊緊攥著他的衣袖,當下便麵紅耳赤。


    湛若水在她耳畔輕輕道了聲“當心”,雲未杳點了點頭,又默默地推開放在腰間的手。雲未杳胡亂想道:向前被他當眾抱著慟哭,我亦不曾失態過,如今便是扶了下,我竟臉紅至此,當真是難為情,難為情!她不敢看他,隻緊緊咬著唇,慢慢轉身向前走,湛若水隻在跟著,一時之間除卻蟬鳴鳥叫,山林中寂靜得似乎能聽見彼此的心跳。


    兩人便就默默一路前行著,走不多遠,便見封五在前麵倚了塊石頭小憩,乍然看到他二人,直揮手道:“相公,雲姑娘說得不錯,這裏便是不老泉。”


    雲未杳與湛若水依舊默默地,一前一後走了過去。封五似未發現二人異常,興奮道:“這不老泉很是甘甜,相公你喝喝看。”湛若水應著隻是不動,隻看著雲未杳。雲未杳眼皮低垂,默默地洗了手,才捧了泉水喝,喝罷又默默地站去一旁。湛若水這才敢喝。


    雲未杳沒有等湛若水,隻慢慢向前走。封五似乎還是未發現二人異常,隻走在了二人中間,一路直誇閬山山林與泉水。因著他這一通廢話,倒緩解了雲未杳與湛若水之間的許多尷尬。


    十八溪與不老泉隔得不遠,順著山間小溪邊的路走,再一刻鍾便也到了。與臥龍澗不同的是,這裏倒有四五戶人家,雲未杳遠遠指著最靠裏的一個院子道:“那裏便是柳嫂子的家。”


    湛若水看看另外幾家道:“那些人家呢?”


    雲未杳淡淡道:“我不熟,大概是她的妯娌罷。”


    山中原本人煙稀少,有外客來原本便稀奇,便有幾個婦人並小孩子在自家院裏瞅著雲未杳一行。柳嫂子正在院裏喂雞鴨,有認出雲未杳的孩童早知會了她。未及他們走到院前,柳嫂子便迎了出來。


    柳嫂子不到四十的年紀,山地女人本就個子高挑,她比曾阿嬸又略高了些,且更白淨,一身雖素樸,卻收拾得很是利落,屋裏屋外亦很是幹淨。她當先便看到了雲未杳,喜氣盈盈地迎了出來,道:“今早便聽喜鵲叫,我想必有貴客到,原來竟是你要來。三娘呢,怎不見她?”她徑拉起雲未杳的手,後瞅了瞅,不見衛三娘,卻看到了封五與湛若水。湛若水走在最後麵,柳嫂子看見他時,不覺怔了怔,又瞧了瞧雲未杳,抿嘴笑道:“這位相公眼生得緊,不知該如何稱唿?”


    雲未杳進了院子,看著柳嫂子臉上滿滿的笑,便很是不自在,淡淡道:“這位叫封五,這位叫湛若水,他是我收治的病人。”看柳嫂子望著湛若水正要開口,又道:“我們前兩日才迴來,家裏事多,三娘一時脫不開身,便讓我來了。過段日子,她再來看你。”


    柳嫂子便不好多說,笑道:“難為她惦記著我,你們出一趟門,少則三四月,多則半年一年,我家那個又常在鎮上,我平日裏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今日好容易到了我家,可要好好坐坐。”


    雲未杳道:“你不用去忙,我不在這裏吃飯。”她四下望了望道:“五哥不在家麽?”


    柳嫂子麻利地讓了座,又端出山中撿的果子,又沏了茶,口中隻道:“我這茶比不得你們的,不要嫌棄才好。”雲未杳笑著接過了,柳嫂子坐定才道:“你哪裏知道,他那活計,一年半年難得迴家一趟。向前跟我合計,說自女兒出嫁後,屋裏就我一人,怪孤苦伶丁的,未若在鎮上賃個院子,住一塊兒去。我向前去住了住,總是呆不慣,便又迴來了。”她歎了口氣又道:“他一個人在那裏,我總是放心不下,過段時間少不得還是要去。”


    雲未杳不住點頭,向封五道:“柳五哥在鎮上米店做賬房,中秋、元旦才迴來。”


    柳嫂子得了空,又笑瞅著湛若水道:“這位湛相公當真是一表人才,不知是哪裏人氏,可娶妻不曾?”


    湛若水望了望雲未杳,雲未杳隻是默不作聲,隻好道:“祖籍揚州。原曾娶過一位,如今已不在了。”


    柳嫂子看了看雲未杳,暗暗歎了口氣,隻道:“不在是何意思?”


    湛若水道:“多年前亡故了。”封五接口道:“我家相公如今孤身一人。”


    柳嫂子道:“聽未杳女說相公得了病,是怎樣的病,如今可還好?”湛若水看了看雲未杳,雲未杳依舊不開口,便隻好打著哈哈。柳嫂子問不出來,隻好道:“湛相公如今在哪裏高就?”


    湛若水笑道:“說來不怕柳嫂子笑話,我閑人一個,哪有甚麽高就。”


    柳嫂子笑道:“閑才好呢,有福才閑。像我家那個,天生的勞碌命,一天也不得閑,想忙裏偷個懶,都怕惹東家不痛快。”


    封五拍手笑道:“我也說相公是有福才閑,如今又遇到雲姑娘,可不是天大的福氣?”


    柳嫂子笑道:“可不是,我們家未杳女知書達禮,性子又好,醫術也好,這山裏誰生個病不是她看……”


    封五的意思原是說湛若水身中劇毒,能遇到神醫秋主是福氣,柳嫂子卻不知道這一節關係,隻想說能娶到她是天大的福氣。這二人雖各說各話,心中的小算盤卻打到了一處去,竟也是心意相通了,便都讓雲未杳與湛若水不自在起來。雲未杳看柳嫂子越說越不像話,向封五道:“把禮物拿出來給柳嫂子看看。”


    封五應了聲,趕緊將禮物取了出來,原是送她的是幾匹絲綢和細棉料子並團扇、荷包,及幾包絲線,皆是江南時新的顏色樣式,蜀中極是少見,另還有兩包新茶和幾包“醉揚州”的點心。柳嫂子看一樣歎一樣,摸著那幾匹綢料直是愛不釋手,口中道:“難為你們想得周到,每次都為我帶這些,隻是我這個年紀了,你五哥又不常在家,穿戴出去隻怕被人取笑。”


    柳嫂子說罷用嘴呶了呶外麵,雲未杳笑而不語。封五笑道:“柳嫂子年紀正正好,穿戴上必然如畫兒上一般樣,人家羨慕還來不及,哪會有人取笑。”


    柳嫂子白淨的臉上微微一紅,笑道:“唉,隻是又讓你們破費了,我卻沒個好東西給你。”


    雲未杳笑道:“這便是見外了。你知道我素來憊懶,也不敢占下功勞,這些東西的顏色樣式,都是三娘親自挑的。你要謝,便謝她好了。”


    柳嫂子笑道:“你當我不知道,心意是她的,銀錢卻是你出。”


    雲未杳道:“三娘和你素來交好,心意也最是難得,且我小時候多得你照顧,原是應該的。”


    柳嫂子因向湛若水笑道:“我們未杳女和她阿爹一個模樣,最是重情義。”湛若水含笑點頭。


    雲未杳被她說得有些不好意思,趕緊道:“我近來種出了天枯草,隻是事多,不能分心照顧。三娘說若你得閑,倒不如幫我種點藥草。”


    柳嫂子笑道:“那是再好不過。你五哥自謀了鎮上的差使,如今不肯讓我多做,你看我屋裏屋外不過些子事情,鎮日家地閑著,再閑便真真要悶出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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